李裕政:诗学批评中的李商隐与杜甫

2024-07-2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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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学的历史反复证明,但凡能成为诗学大家的作者,无一不善于学习前人,更善于通过创新,打破前人窠臼,实现自立乃至超越。诗学批评史中,人们往往批评泥古者,表彰善学者。对于李商隐的评价也是如此。

   “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 

  在李商隐的经典化历史中,王安石起了重要作用。据宋人蔡居厚记载,王安石晚年时特别喜欢称赞李商隐的诗歌,认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他常常吟诵李商隐“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等名句,认为“虽老杜亡以过也”。

  后世欣赏李诗的诗论家,大多袭用王安石之说,将李商隐放到学杜一脉中。明初的张綖说杜甫是“盛唐之祖也”,李商隐是“晚唐之冠”,并引用王安石谓唐人学杜者唯李商隐得其藩篱,说“此可以意会矣”。他将李商隐推为晚唐之冠,在当时可谓空谷足音。不过,张綖对于李商隐与杜甫之间的师承内容并未看出门道,只是疑惑地说二者“体相悬绝”,并以“可以意会”模糊地打发了之。这固然跟王安石没有点明李商隐对杜甫的学习体现在哪些方面有关,也因为历来对李诗的讨论不够深入。比如,蔡居厚在记载王安石说法的同时,评价李商隐“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只注意到了李诗运典深僻和措辞精工。不过,这样的论断在很长时间内是主流,哪怕是赞赏李商隐等人诗作具有“晚唐异味”的杨万里,也是从“工”这个角度来立论,以至于写下“诗至唐而盛,至晚唐而工”的著名论断。想来张綖也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些论者从文体角度评论李商隐与杜甫。薛雪说,唐人七律,“李玉溪无疵可议。要知前有少陵,后有玉溪,更无他人可任鼓吹。有唐惟此二公而已”。管世铭也说,“善学少陵七言律者,终唐之世,惟李义山一人”。苏轼曾评价王安石暮年七言诗“有晚唐气味”。薛雪和管世铭从七律角度讨论李商隐和杜甫的关系,推为唐世仅有的二人,或许正与苏轼之说有关。

  李商隐学杜的观点,为学界普遍承认。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罕有人注意到,除了提出李商隐学杜,尚有李商隐独立乃至超越老杜的说法。之所以有此说法,或是因为将李商隐归为学杜一脉,固然能以老杜作为自重门户的工具来抬高李商隐的诗学地位,但如此一来也隐含了这样一个前提,即李商隐只能从属于杜甫。对于要将李商隐的诗学地位提升到自成一家的论者来说,仅仅谓义山学杜是不够的。而且讨论李诗,不管是从措辞还是从文体来立论,尚属于表面之论。直到清人以比兴论李诗时,方能深入其里,揭示其妙。

   “自成一家” 

  王安石例举李商隐一些连杜甫都无法超越的诗句,至少表明了李商隐可以与杜甫并驾齐驱之意,甚至暗含了超越杜甫的可能性,而这层意思,也被一些论者阐发出来。例如,叶燮论七言绝句时,认为李商隐是古今第一人:“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除了就七绝而论,还有就律体而论。明末清初诗人冯班说杜甫上承汉、魏、六朝,下开唐、宋,是集大成者,李商隐诗学杜甫,也追溯杜甫的诗学渊源而一并加以效仿,“故学杜而得其神似”。冯班以为,从起源来看,律诗出自南北朝,必须藻丽瑰奇才能成诗;如果“摆落膏艳,直为古体可矣”,没有必要作律诗。因此,他认为律诗“以沈、宋为正始,老杜为变格”。明初高棅将杜甫归为“大家”而非“正宗”,隐含有杜甫是变格之意。冯班看似高棅同道,实际上更重要的是他论诗“以炼饰文采为事”,看重藻丽,自然对开江西诗派瘦老枯硬之风的杜甫有所微词,所以认为杜甫已非正统,而是变格。那么,学杜甫的李商隐是否也是变格呢?答案是否定的。冯班认为,“李玉溪全法杜,文字血脉却与齐梁人相接”。将杜甫归为律诗变格,而又谓李商隐得接齐梁,意思是李商隐才是律诗正统,李商隐胜过杜甫。

  明末清初诗人吴乔承认,李商隐学杜是毋庸讳言的。但相比于学杜,吴乔更看重的是李商隐最终能自出机杼。他认为,李商隐能在李白、杜甫和韩愈后,往“深奥”一路开辟,所以能够“自立”甚至“自成一家”。同时,吴乔还批评了几种关于李商隐的评论。比如,高棅说李诗“隐僻”而又“属对精切”,陆游说《无题》是“艳情”,在他看来都是不知李商隐之意的浅见寡闻。

  吴乔与冯班在对李商隐的评价上也有区别。吴乔赞赏冯班,在《围炉诗话》中大量称引冯班的诗论,而且在李商隐学杜甫而又有所超越这一点上,二人同调。不过,冯、吴的共同点到此为止,二人对于李商隐究竟在何处超越杜甫,不但没有达成共识,反而形成对立。冯班认为,李商隐的律诗是以徐陵、庾信为旨归,诗带膏丽。尽管冯班也强调李商隐的艳诗中有比兴,但他并不否定其为艳诗,反而说“艳诗妙在有比兴,有讽刺”,而且“唐香艳诗必以义山为首”。但吴乔认为,如果以比兴之意来解读李商隐诗歌,那其诗就不能视为艳诗。他要做的是以比兴方法把李商隐从陆游、杨基等人以艳诗目之的偏见中解救出来。因此,吴乔认为李商隐超越杜甫的地方,不是藻丽,而是用来批评藻丽的比兴。

   “得风人之体” 

  吴乔自认深知李商隐,他认为李商隐的独到之处是“得风人之体”,也就是对比兴传统的接续。李商隐诗歌在清代被重新发现并奠定了诗史上的地位,正与比兴有关。

  李商隐的诗辞藻华丽、好写闺阁,素有艳诗之评。这种看法从清初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从钱谦益开始的。明初杨基说李商隐《无题诗》“虽极其秾丽,然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此说启发了钱谦益,他由此“深悟风人之旨”,从而改变了早年“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的说法,并将其新说对人阐发,于是从钱龙惕、释道源到虞山二冯(冯班、冯舒),都以比兴说李诗。

  钱龙惕反对宋代江西诗派讥刺李诗为“文章一厄”和明人高棅、李梦阳“欲为杜诗而黜义山为晚唐卑近”之说,认为李诗“弘深精妙,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升少陵之堂而入其室矣”,乃至于“一新其杼轴”,将李商隐诗学渊源追溯到《诗》《骚》的比兴传统。释道源发现,“诗人之论少陵,以谓忠君忧国,一饭不忘,《兔园》村夫子皆能嗟咨吟咀,而义山则徒以其绮靡香艳,极《玉台》《香奁》之致而已”。他对此偏见甚为不满,于是知人论世,论证李商隐其诗是“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可以鼓吹少陵”,而其人则同激昂傲岸的刘蕡、杜牧一样,绝非《新唐书》所说的“诡薄无行,放利偷合之徒”,不能“以浪子嗤摘”。在释道源这里,李商隐其人从浪子变成了风人,其诗从艳诗变为了《风》《雅》遗音,将原本对李商隐其人其诗的恶评洗涤荡清。

  释道源的李商隐诗注本今已不传,朱鹤龄吸取释道源的成果,同时也兼取钱龙惕的看法,加以综合发挥,撰成《李义山诗集笺注》。继此涌现出吴乔、陆昆曾、姚培谦、屈复、程梦星、姜炳璋、纪昀、冯浩等一系列重要的李商隐诗集研究者及其著作,而且用比兴来说李商隐诗也成为众人接受的阐释方法。他们从政治、道德、诗学等各个方面,全方位为李商隐翻案。尤其是在诗学上,以比兴来解释李商隐的艳诗,阐发其艳诗背后的意蕴和寄托,使得李商隐诗从此告别了因被目为风花雪月而遭受的批评。对艳诗背后比兴意义的阐发,是李商隐诗学价值得以重新审视、诗学地位得以重新评定的基石。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吴乔发掘出李商隐从学习杜甫到超越杜甫的地方。吴乔说李商隐开始时学杜甫,“到后来力能自立,乃别走《楚辞》一路”,亦即《楚辞》以香草美人写情书怀的比兴传统。正是这个比兴传统,让李商隐不但自立,而且有胜过杜甫之处。吴乔甚至认为,历来作为古代诗学理想代表的杜甫还有“稍着意见者”“稍着声色者”和“稍用故事者”。吴乔的说法,对此前尊杜黜李的诗观,是一个彻底的颠覆;对此前肯定李商隐的评价,也是一个绝大的跃进。也正是因为将李商隐上接比兴传统,汇入中国古代诗学的主流,李商隐及其所代表的晚唐诗歌,才在清初的诗学批评史中,终于有了应得的一席之地。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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