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在沪召开。论坛聚焦技术对社会的影响及技术与考古学的关联，吸引了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300余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展开学术交流与思想对话。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专访了前来参加论坛的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考古协作综合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斯科特·奥特曼（Scott G. Ortman），听他结合对人类文明共性的探索热忱与跨学科协作的实践经验，分享考古学领域的前沿思考。从技术与社会的互动演进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考古智慧，从全球考古面临的挑战到年轻一代的传承使命，再到中美考古研究的共通之道，他以扎实的研究为根基、以广阔的国际视野为依托，为我们揭开了考古学连接历史与当下、助力人类未来发展的独特价值。 

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教授斯科特·奥特曼 本网记者 王宙/摄

　　学术交流与跨文明探索的双重收获

　　中国社会科学网：请您谈谈参加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的感受。

　　斯科特·奥特曼：能参与本届考古论坛，对我而言是一次兼具学术启发与文化震撼的珍贵经历。论坛伊始，我们前往上海博物馆参观，这座场馆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上海市政府为市民打造了解自身历史的专属空间，从建筑设计的巧思、整体风格的营造，到展览动线的规划，每一处细节都能感受到背后的匠心与诚意，令人由衷赞叹。例如，那些通透到近乎“隐形”的玻璃展柜，我数次险些撞上。漫步其中，丰富的馆藏生动再现了中国悠久的文化脉络与历史底蕴，让我收获颇丰，也对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有了更直观的认知。

　　博物馆中，沉船相关展品尤为震撼。将整艘沉船从河中完整打捞、转移至场馆，这一过程所耗费的巨大心力与资源，令人惊叹。透过展品，能清晰看到船体内部密集的装载状态，其中一个船舱里堆满了待运的陶器与各类货物，这是我首次亲眼目睹古代船只的货物装载原貌，那些留存千年的痕迹，让遥远的航海贸易场景变得鲜活可感，极具冲击力与探索趣味。

　　除了实地参观的收获，论坛本身更是为我搭建了宝贵的交流平台。能与来自世界各地、深耕考古领域的同行们齐聚一堂，交流研究心得、了解彼此的工作进展，尤其是近距离接触中国考古学的前沿动态，让我开阔了学术视野，也获得了诸多新的思考维度，受益匪浅。因此，特别感谢主办方的精心筹备与大力支持，为我们这些研究者提供了如此难得的学习与交流机会。

　　中国社会科学网：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展示了11项重大田野考古发现和11项重要考古研究成果。祝贺您的研究入选世界考古论坛重要考古研究成果展示名单，请简要介绍一下研究成果并分享感受。

　　斯科特·奥特曼：这次展示的11项重要考古研究成果也包括了我们的研究“长期不平等的全球机制”，对此我深感荣幸与鼓舞。这既是对我们团队多年协作的认可，也让我更加坚信这项研究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这个项目是一项跨学科的协作综合研究，核心目标是搭建一个覆盖全球的古代房屋信息数据库：数据跨度从新石器时代延伸至早期文明有文字记录时期，聚焦“住房不平等”这一关键切入点，进而探究人类社会经济不平等的根本驱动因素。为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召集了世界不同文明领域的专家组建工作组，系统收集、整理全球多地古代文明的相关资料。目前，数据库已涵盖欧洲多个地区、西亚、北美大部分地区及中南美洲等传统研究重点区域，积累了丰富的基础数据，尽管尚未覆盖古代中国、伊朗、北非部分地区及亚马逊等区域（并非这些地区缺乏相关资料，而是团队现有专业网络暂未覆盖当地专家资源），但已为跨文明对比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这项研究的独特之处在于方法论的统一性：我们采用标准化的测量方法、数学工具与统计模型，对不同社会的住房演变轨迹进行同质化分析。这种统一框架打破了以往区域研究的碎片化局限，让跨文明的共性规律得以显现。我们的研究结果揭示了住房不平等动态演变中一些令人振奋的共性规律，明确了哪些因素会推动住房平等、哪些因素会加剧不平等。希望这些基于长期历史维度的发现，能为当代政策制定者提供参考，帮助他们更清晰地认知不平等的长期驱动逻辑，为相关决策提供历史镜鉴。

　　考古学界早已意识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模式虽因文化、地域不同而呈现巨大差异，但背后始终暗藏共性脉络。我们的研究正是希望剥离个别案例的表层细节，挖掘经济不平等的核心驱动规律。这份成果的收录，让我更加确信这种“跨文明整合研究”的价值。

　　同时，我也格外期待借助此次论坛的平台，结识来自中国、伊朗等未覆盖区域的同行，建立新的合作网络，补齐数据库的区域缺口，最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球覆盖，让研究结论更具普遍性与说服力。再次感谢主办方给予的认可与机会，这将激励我们继续深耕这一领域，为连接历史与当下、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共同命题贡献更多考古学智慧。

　　自然关系、文明共性与技术演进的深层启示

　　中国社会科学网：考古记录作为连接历史与现实的重要载体，也为我们理解文明发展和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独特视角。在您看来，考古学对人类文明发展及人与自然关系带来哪些独特启示？

　　斯科特·奥特曼：考古学的一个关键优势在于，关于文明的文献记录总会受到记录者自身认知与偏见的影响。相比之下，考古记录是真实存在的物质遗存，一直留存至今。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能够不断回顾这些记录，从不同角度提出新的问题。

　　我们无法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让历史人物写下不同的记载，但我们可以反复审视考古记录。这正是考古学领域的巨大灵活性所在。

　　不过，考古记录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损毁。这虽然算不上“与时间赛跑”，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趁这些记录尚存，持续开展保护与研究工作。考古记录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其“彻底的包容性”：相比书面文献记录，有更多的人类个体为考古记录作出了贡献。如果我们想要整合人类的累积经验，为构建更美好的未来指明方向，考古记录就是我们最具包容性、也最可靠的证据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网：在您的研究领域，中美考古研究存在哪些共通之处？

　　斯科特·奥特曼：就我目前的观察来看，最令人惊叹的是，世界各地人类发展的历程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我并不认为这是研究者刻意寻找想要的结果，或是带着固有信念凭空想象，这一点在考古记录中有着真实依据。

　　纵观历史，世界各地的社会在追求繁荣、可持续发展以及人类整体进步的过程中，都遵循着某些共同路径。但要弄清究竟是什么驱动了这一进程，远比发现进程本身更为困难，因为世界各地的文化在艺术风格、语言、社会结构、家庭体系和亲属制度等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

　　这些细节差异十分显著，但人类发展的宏观模式在世界各地却是相通的，比如学会生产食物、储存剩余物资、建造公共设施、通过仪式实现社会整合等。因此，揭开这些共性模式背后的深层原因，远比单纯发现这些模式要复杂得多。

　　听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分享他们对这一共性模式背后驱动因素的见解，我感到非常有趣。我们还需要在这一领域进行长期探索，但同时也在不断取得进展。而要推进这项研究，关键在于找到观察人类发展的“合适视角”。

　　如果观察过于微观，只关注局部细节，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两个历史事件在细节上是完全相同的；如果观察过于宏观，比如从外太空俯瞰，你只会看到我们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受制于同样的重力和24小时的昼夜节律。而在这两种极端视角之间的某个层面，恰恰隐藏着驱动人类发展共性模式的关键因素。

　　我认为考古学界仍在努力寻找这一最佳视角，但这些正是我热衷于思考的问题。而且看起来中国的研究者们也在关注这些问题，了解他们的研究视角让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网：“技术”“社会”是本次论坛的主题，您如何从考古角度解读技术对社会演进的作用与二者的互动关系？

　　斯科特·奥特曼：显然，历史上的技术进步拓展了人类文化的可能性边界，为社会发展与协作创造了更多可能。这可以追溯到农业的诞生，正是农业让人类能够在同一地方永久定居。即便在狩猎采集时代，人们也总是尽可能聚集，希望聚居时间越长越好。

　　我记得有一项关于北美大平原骑马游牧民族的研究：他们会在每年六月聚集，彼时草木茂盛、天气晴暖，只要草原牧草能满足马匹的需求，便会一直聚居；一旦牧草耗尽，就不得不再次分散。这表明，即便是狩猎采集群体，也深知合作、聚居与协同行动的益处——但食物供应的限制让他们难以长期维持这种状态。农业的出现打破了这一限制，后续的技术进步则进一步提升了人类的协作能力。显然，技术是社会发展的重要驱动力。

　　技术之所以至关重要，一个原因在于它源于人类的知识——人类对材料、工艺与自然现象的认知，以及学会掌控这些事物的能力。从掌握火的使用，到将黏土制成陶器、将石头冶炼成金属，这些技术进步均是人类知识积累的体现。

　　要掌控自然现象、提高预测能力，我们就必须提炼其背后的规律。我们正经历人工智能浪潮下新变革。我认为人工智能最大的价值在于，它可以更快地处理大量信息，帮助我们从海量细节中提炼出有意义的抽象规律，但关键在于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出有用的总结和抽象概念。我不确定人工智能仅凭自身就能完成这些抽象提炼。人工智能擅长整合海量信息，但要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出有用的概念，仍需要聪慧的人类对数据进行深入思考。科学的进步始终依赖有效的抽象思维——没有抽象，我们面对的只是复杂的原始现实，无从做出任何预测。在这方面，计算机无法取代人类的批判性思维。

　　让我用一个类比来解释考古记录如何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文化人类学家在研究不同语言的颜色分类时发现了两个关键结论：第一，这些分类体系差异显著，有些语言仅区分黑色与白色，有些会增加红色，还有些能区分四、五、六或七种颜色；第二，颜色分类存在一致规律。例如，如果一种语言只有三个颜色词汇，那一定是黑色、白色和红色，而非黑色、黄色和蓝色。这些规律很可能源于人类的生物学特性与色觉机制：黑色、白色和红色是最容易区分的“自然色”，而其他颜色的差异更为微妙，因此不会被优先区分。

　　我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亦是如此。人类的组织方式存在巨大差异，但这种差异并非无限，有许多事情是人类从未做过的。例如，古代的旅行者在造访世界各地的早期文明时，总能认出“城市”的本质。来自罗马世界的人来到中国，会说“这是一座城市”；中国人前往柬埔寨，会将吴哥认定为城市；科尔特斯从西班牙前往古代墨西哥，会将特诺奇蒂特兰视为城市；皮萨罗抵达库斯科，也会认出这是一座城市。尽管在表面细节上存在着惊人的差异，但“城市”的核心概念是普适的。

　　考古记录向我们揭示了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尽管发展的具体细节和序列各不相同，但整体的发展轨迹在不同文化中是一致的。技术在这一进程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它是知识的载体，而这种知识能让所有人受益。经济学家将技术描述为“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的，这意味着技术所蕴含的知识能惠及所有人，而非仅是创造或生产技术的人。例如，制造iPhone所用到的知识，能让每一个使用者受益，而非仅是设计它的工程师。这一点在人类历史上始终成立，未来亦将如此。

　　机遇变革、现实挑战与多元文化智慧

　　中国社会科学网：考古领域迎来了哪些积极变化？年轻学者的传承使命是什么？

　　斯科特·奥特曼：自我进入这一领域以来，最积极的变化是整合、处理和分析信息的难度大幅降低。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计算机技术、互联网、遥感技术、地球物理学等工具的结合，极大拓展了我们从考古记录中系统收集信息的能力。这些进步带来了显著益处：我们不仅能更高效地收集数据，还能以过去难以实现的方式对数据进行整理、分析和检验。

　　我常认为，考古学正迅速成为“过去的人口普查局”。就像现代政府统计机构收集当前人口数据，助力社会科学家深入了解当代社会一样，如今的考古学也在为过去做着同样的事——跨越漫长的时间尺度，以彻底包容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历史。

　　当然，并非人类所有的行为都会在考古记录中留下系统的痕迹。过去的许多生活细节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有些事物却在不同时空下被一致保存。例如，人类使用陶器的方式，在世界各地凡有陶器生产的地区，都被系统地保留在考古记录中。几乎没有哪个地区的考古遗存中没有陶器。这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在所有文化和历史时期，系统研究人类这一方面的行为，这是任何研究者都梦寐以求的。

　　中国社会科学网：全球考古学当前面临的核心挑战是什么？

　　斯科特·奥特曼：当前的一个关键挑战，是在开放科学的理念与遗产归属、身份认同等问题之间寻求平衡。例如，在美国，许多考古记录都与美洲原住民社区的历史相关，而这些社区往往被排除在美国文明的成果之外。这些社区的领导者对此有着理所当然的不满，并对传统考古学实践提出质疑，认为这种实践具有“掠夺性”：来自外部社区的研究者进入他们的祖传土地，带走文物为自己谋利，却不为这些社区带来任何益处。

　　对于全球考古学的未来，一个重要目标是推动考古实践的变革，使其既能惠及当地、土著和传统社区，又能促进我们对人类发展的全球理解，帮助所有人构建更美好的未来。我们需要将世界各地土著民族和古代文明的智慧融入构建未来的努力中，同时必须确保这些社区能从这一过程中获得积极体验。

　　考古记录是彻底包容的，但考古实践却未必如此。我们需要让考古实践与所研究的物质遗存的包容性相契合。这需要通过合作来克服历史遗留问题，释放考古学的全部潜力。社区成员关心他们祖传遗产的去向，并坚持考古工作应以惠及他们的方式开展，这是完全合理的。考古学要实现蓬勃发展，就必须适应这一现实。

　　中国社会科学网：您如何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下，考古工作在研究选择与遗产保护上体现的多元智慧？

　　斯科特·奥特曼：每位考古学家都会依据自身的个人经历、生活环境及所处的社会背景，选择研究方向。不同国家的考古学家身处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因此他们眼中值得研究、保护或颂扬的事物也各不相同。接触到这种多元视角非常有益，它能帮助我们所有人拓宽视野，理解不同群体所珍视的价值。

　　关于考古记录，我们可以提出无穷无尽的问题。而选择聚焦哪些问题，取决于考古学家自身的视角。昨天参观时，我恰好想到了这一点：在上海，一座新公寓楼施工期间，挖掘团队发现了一处14世纪公共工程的遗迹。当地政府认为这一发现极具价值，决定予以保护，并修改了建筑规划，在此处修建博物馆。

　　在我的国家，如果遇到类似的发现，我认为大概率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保护。它可能会被记录下来，然后建筑工程会继续按原计划进行。上海政府优先保护这一考古遗址的决定，反映了当今上海市民的价值观，也凸显了这些价值观与我所在国家的差异。这有力地提醒我们，考古工作始终伴随着选择：聚焦什么、保护什么、优先考虑什么。世界各地的人们对这些问题有着不同的答案，这本身是一件好事——它能鼓励我们所有人更全面地审视自己的工作。

　　中国社会科学网：我们的读者主要是高校师生及研究机构的学者，请问您有什么希望和我们的读者分享？

　　斯科特·奥特曼：这次论坛上我所分享的项目隶属于“考古综合联盟”（Coalition for Archaeological Synthesis，CfAS）。这是一个国际性的志愿会员制组织，其使命与上海考古论坛的宗旨高度契合。我也完全认同习近平主席说的，“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

　　我们十分期待能有更多机会，与从事类似研究、认同考古综合联盟使命的考古学家开展合作。作为国际性组织，我们目前设有两个高校合作中心：一个位于我的任职单位科罗拉多大学，另一个位于德国基尔大学。

　　我认为考古综合联盟是凝聚全球考古学家的协作运动，参与者在对考古记录及其潜力的认知上高度契合，更共同秉持文明交流互鉴、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与世界和平发展的理念。期待借助此次论坛的优质平台，搭建新的合作桥梁，携手推进这一共同使命。

　　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 褚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