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社会学者看来，家庭并非固定不变的空间实体，而是由动态的社会关系和具体的日常实践共同构建。家庭场域内的各类要素（从家庭成员到家居设备）通过复杂的互动网络参与情感建构。这些看似平常的互动不仅定义了家庭空间的本质特征，更规约着情感交流的模态。值得注意的是，家居设备镶嵌于家庭空间中，不仅潜移默化地重塑着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构建着独特的家庭情感生态。

　　近年来，随着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传统家电正在经历智能化转型，物联网等新技术广泛渗透至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构建起一套完整的智能家居生态系统，形成了智能家庭。尤其是在后工业时代，社会劳动从过去的实物生产为主转向以信息服务和知识生产为主导，催生了“非物质劳动”的新形态。非物质的知识、信息、沟通和情感在生产领域中发挥着核心作用，推动社会向“非物质化”方向发展。智能家居正是这一趋势的典型体现。通过信息化和数字技术，家庭日常生活实践日益呈现出非物性特征。这种转变不仅改变了家务劳动的方式，更重塑了家庭情感产生和传递的基础，最终形成了智能时代全新的家庭情感生态。

　　媒介转型与情感抽象化。认知科学早已揭示了身体是情感的物质基础与情感的具身性特点。物质劳动涉及纷繁复杂的身体动态与经验感受，在场的身体遭遇多感官的联合刺激对身体产生触动从而产生情感。然而，智能家居的普及正在将家庭中身体的物质劳动转变为信息与语言的非物质劳动。智能家庭中的各项劳动依赖手指在平台上点击的微幅度动作或者语言指令来进行，将丰富的身体动作窄化为手指和发音器官的活动，弱化了身体的动态，也消解了身体经验对情感的生产基础。而且，手指的操作隶属于语言与信息而非行动的范畴。海德格尔在论述打字机技术时指出，手是劳动和行动的器官，人类用手把握世界和感知存在，而手指则是生产语言和信息的器官。对智能设备而言，手指还是选择的器官，手指的点击从智能计算提供的诸多指令选项中进行选择和确定。因此，智能家居本质上消除了劳动的具身经验，信息的抽象性和选择的游戏性使思维在信息的表面略过，造成了符码内容与身体的割裂，也造成了情感的抽象性。

　　非物质劳动削弱了物对身体的触动，由此，情感产生的媒介从身体转变为信息和语言。然而，信息和语言并不能直接触发情感，它们对情感的唤醒需要经过意义的中介。能指符号通过连接与所指相关的意象来触发情感，也即通过“想象”的路径，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虚幻的各种意象连接在一起，从而蓄积能触动身体的潜能并产生情感。

　　这一流程打断了传统物质劳动中情感生成的直接性，以物对身体的触动为核心的情感生产转变为以大脑对符号的意义想象为核心。身体的地位被削弱，身体经验因缺少了物的反馈而失去了感知的深度和强度，情感也从最本真和自然的身体体验变成需要意义中介加工的理解行为，因而变得抽象化。

　　离身实践与情感弱化。情感实践论认为情感不是简单的心理状态或生理反应，而是具体社会实践的产物。日常生活中不断重复的实践成为一种已经沉淀并被吸收的身体知识，情感便在这样的身体实践中得以生成与传递。由于情感的多模态性质，情感实践的组装活动延伸到包括物体、空间和建筑等的物质环境，所以物质世界不仅是生活背景，更是情感实践的舞台。

　　在传统家庭中，情感实践具有典型的物质性，如基本的烹饪、清洁等家务活动。家庭成员在参与物质劳动中体验到情感的深度与温度，形成独特的家庭情感纽带。这些互动实践也是一系列的情感仪式，通过共享的情感能量塑造个体与群体的行为模式并维持社会关系。而且，家庭中的物也参与进仪式的布置与开展，在仪式中反复出现的物成为凝结家庭成员共同记忆的载体。例如，餐桌不仅是用餐的场所，也是家人围坐交流的温馨空间，承载着共同记忆与情感联结。通过物的形式、质地和色彩等与身体的交流，情感氛围被营造出来，个体的情感记忆和身份认同得以建立和强化。因此，物的存在更是情感空间的延伸，深刻影响着成员的情感体验与文化记忆。

　　然而，随着智能家居设备的使用，信息的传递代替了身体与物的交流。智能家居简化了劳动，也淡化了身体参与实践和仪式的情感体验与构建。虚拟操作难以像传统家务那样，通过身体接触和共同劳作深化情感联结，削弱了物在实践与仪式中的中介作用，因此也削弱了作为惯习和仪式的情感的强度与稳定性。

　　物的消逝与情感虚拟化。物的意义不仅是作为存在的客体对身体产生感官经验以增添情感，物还是情感的载体。传统意义上物与情感之间的依存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物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物的形式特性发挥着作为情感载体的作用。物质化过程是沉积的过程，身体和情感在物上获得了稳定性。而且，物作为一个符号关联着其他符号，形成一个稳定的意义场域。然而，智能家庭的生产向智力和信息生产转移实现了对物的驱逐，也实现了对情感载体的消解。

　　另外，物因为其可触摸的实体性质，承担着将主体从虚拟的意义世界转换到物质的日常世界中的作用，但智能家庭的到来终结了这一转换。智能家居设备使信息指令绕过了身体直接进行劳动操作，造成身体脱离物质实践环境而一直停留在信息的虚拟世界中。反过来，身体接收劳动反馈的模式也从感觉变为信息并直接作用于大脑，使情感经验的生产抛弃了物塑造的感官体验而依赖于虚拟的信息流。物的实体性在信息流中被消解，促进了身体与信息的融合。情感体验回到了虚拟的信息流中，身体逐渐成为信息处理的终端，而非感知世界的主体。情感体验逐渐脱离具体情境，情感不再直接或间接指向人的经验、知识或历史文化，而是趋于变成纯粹的信息和技术，情感体验因而变得符号化和扁平化。而且，因为信息的虚拟化和碎片化特性，情感的稳定性和完整性也遭到了破坏。

　　然而，智能家居技术对家庭情感生态的影响并非完全是消极的，新型的数字情感表达渠道和记忆存储方式也在悄然形成，为家庭成员提供了新的情感联结方式并形成独特的数字情感文化。未来家庭情感生态的健康发展，更加需要建立人机共存的新型平衡：既要充分利用智能技术的数字情感维系功能，又要通过有意识的数字化与实体物质混合参与的家庭实践，维系情感的具身性和深度。这不仅是技术伦理问题，更是当代家庭情感文明建设的重要课题。

　　（作者系郑州大学外国语及国际关系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