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三个隐喻背后的历史现实

2025-11-2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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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不只是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也是一位文学巨擘。他的理论巨著《资本论》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形象的刻画、尖锐的讽刺和深刻的隐喻。为了更形象、更深刻地理解现代资本主义,马克思通过信手拈来诸多神话故事、旁征博引各种文学作品、巧妙运用文学隐喻等手法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对这一处于不断变化中的复杂有机体作了全方位的描述和解析。分析《资本论》中三个具有典型性和例示性的隐喻,对于我们深入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具有重要理论价值。

  “桌子自动跳舞”

  作为现代社会中的司空见惯之物,商品本应是社会生产的最简单范畴,可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却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用“桌子自动跳舞”之喻生动地描绘了商品的这种神秘之处。马克思指出,桌子本来是可感觉之物,但它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转化为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东西,“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从它的木脑袋里生出比它自动跳舞还奇怪得多的狂想”。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商品(桌子)会“自动跳舞”,似乎拥有了生命,商品之间会自发地产生联系,并且还会同人产生联系,因而商品似乎拥有了某种独立性和神秘性特征。马克思把商品具有的这种特征同宗教中的神进行类比,他强调,就如同在宗教世界中人对自己“头脑的产物”(神)顶礼膜拜一样,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对“人手的产物”(商品)顶礼膜拜,因而“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了拜物教性质”。

  拜物教不只是采用商品拜物教的形式,在资本主义的历史进程中也采取了更为明显、更为耀眼的形式——货币拜物教与资本拜物教。随着货币发展为商品世界的一般等价物,它自身便拥有了代表其他一切商品的交换价值的特权,被当成“万能之物”而受人追捧。莎士比亚曾在《雅典的泰门》中强调,货币能凭借自身的“神力”颠倒一切人和自然的性质,是“有形的神明”。这一观点受到马克思的高度评价。在马克思看来,到了资本阶段,尤其是生息资本和信用的阶段,拜物教获得了它“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总的来说,无论是商品、货币还是资本拜物教,都表现为一个共同特征,即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亦即“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

  为什么个人在资本主义阶段会被自己生产出来的“抽象”(商品、货币、资本)统治?或者说,为什么拜物教是资本主义的普遍形式?这在根本上是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决定的。马克思指出,资本的目的及其本质就是为了不断增殖自身。但是,为了实现自身永不止息的增殖,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必须与雇佣劳动者处于支配与被支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之中。因为前者只有不断从后者身上攫取剩余价值,不断剥削后者,才能实现并维持那个“非神圣形象”(资本)的增殖逻辑,从而不断地生产出拜物教的虚幻形式。事实上,资本家与雇佣工人相互对立的剥削关系,正是下文第二个隐喻表达的要点。

  “吸血鬼”

  资本只有一种本能欲望或原动力,即增殖自身。但是,资本只有“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才能创造剩余价值,实现自身增殖,因为“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于是,“吸血鬼”便成为资本的一个标志性形象。

  马克思之所以将资本比喻为“吸血鬼”,不仅意味着二者都具有“吸食人血”的功能,还深层次地隐含着如下观点,即资本像吸血鬼一样,表面上似乎没有对工人进行压榨和摧残,但实质上却以残忍甚至杀戮的手段实现并满足了自身的需要和欲望。从表面上看,资本与工人进行的交换是一场公平买卖,因为资本家用工资换取工人的劳动力,从而实现了“等价的交换”。但从实质上说,如果我们走进挂着“非公莫入”牌子的生产领域,就会发现根本不存在公平可言。因为正是在生产领域,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而工人却毫不知情。事实上,在工人看来,用自己的劳动赚取维持自身生存的工资是当务之急,而在自己的劳动时间中,到底需要劳动多少小时就可以满足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又有多少时间被资本家无偿榨取,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从历史事实上看,在奴隶制和封建制社会形态中剥削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在资本主义制度内进行的剥削——更准确地说,在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内进行的剥削——却是人们不容易意识到的。就像吸血鬼在吸血前的小心翼翼一样,资本压榨工人、吸食他们的血液,也是隐而不彰的。因此,“吸血鬼”不仅象征着资本及其代言人(资本家)“吸血”“吃人”以实现自我增殖的本性和欲望,它同时也是伪善和复杂的代名词,象征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对广大群众进行的榨取和摧残。

  《资本论》的主旨之一正在于揭露资本主义的伪善与复杂性。马克思相信,一旦资本的伪善“外衣”被剥落下来,人们将会发现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制度不过是一丘之貉。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提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因为人们只有深入理解了到目前为止最伪善、最复杂的生产方式及其结构,才能准确理解古代社会那种相对简单纯粹的经济政治结构。

  “庞大的机械怪物”

  资本主义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它之前的所有社会制度。“吸血鬼”隐喻只是马克思表达这种复杂性的一个方面。《资本论》还使用了另一个著名隐喻,更直接地表达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复杂图景,这一隐喻就是“庞大的机械怪物”。

  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属于工业资本主义时期,机器大工业取代工场手工业成为当时的普遍景观。《资本论》用“庞大的机械怪物”这一比喻生动地描绘了机器大工业生产的图景:“在这里,代替单个机器的是一个庞大的机械怪物,它的躯体充满了整座整座的厂房,它的魔力先是由它的庞大肢体庄重而有节奏的运动掩盖着,然后在它的无数真正工作器官的疯狂的旋转中迸发出来”。显然,“机械怪物”是比“单个机器”复杂得多的机器体系,而机器体系是工业资本主义的“肉体”。只有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机器本身不再依赖于个人的力量和技巧就能独立存在的时候,大工业才能得到充分发展。然而,光有机器体系还不够,因为机器体系的发展仅仅满足了资本运动的物质条件,现代工厂制度下的工人才是使“机械怪物”活动起来进而实现社会财富增长的“血液”。在现代工厂中,机器体系看似作为独立于人的机构而存在,但这正是现代工厂制度制造的幻相:机器体系既使社会生产力获得巨大发展,也使人和物的正常关系颠倒了过来,使作为劳动资料的机器取得了同劳动者相异化的状态,使“死机构”奴役了“活机体”。

  马克思曾使用“巨大的跳跃式的扩展能力”和“热病似的生产”来形容机器体系或现代工厂制度。也就是说,虽然这种制度创造了巨大的社会生产力,但由于劳动者同作为生产资料的机器之间的对立和矛盾不断加深,必将形成生产过剩、危机、停滞等工业循环的周期性变换。马克思的分析启示我们,人的发展和物质条件的发展,就像“血液”和“肉体”的关系一样,都是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缺失了其中任何一个要素,都将为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的负面效应。

  当今时代与马克思生活的19世纪已大不相同,资本主义已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与发展。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庞大的机械怪物”在金融资本主义中已不复存在;当下最时髦的数字资本主义以大数据、云计算、元宇宙、奇点为重要特征,似乎将要终结以人类为中心的人类世。那么,马克思的上述隐喻及其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诊断是否已不再适合于这个时代,是否已经过时了?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资本主义的外部景观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其发展的内核——资本的逻辑却没有改变。透过“人体解剖的钥匙”不难发现,无论是数字经济还是金融资本,它们仍然依赖于实体经济生产的商品。取代实体商品出场的数字链接和数字交换,背后仍然是作为实在物的商品,操纵着数字产业的资本家及其所创造的数字帝国仍然以商品的生产、交换、消费和分配为基础。因而,当下财富增值的幻相和拜物教狂热并未消失,“人受抽象统治”的历史现实没有发生根本性转变,只不过是以一副变换了的面孔呈现而已。只要资本还是塑造现代世界的力量,《资本论》就不会过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马克思资本批判的文化人类学思想研究”(25BZX004)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编辑:邵贤曼(报纸) 张赛(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