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技术前所未有地推进艺术作品的创新,区块链技术则赋予数字艺术作品唯一性与合法性。虚拟现实在屡屡突破物理空间限制的同时,依据算法和人机协同生成的艺术品屡创高价,艺术领域首先成为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复杂博弈场域,这一切无不表明数智时代浪潮正在加速重构艺术创作与接受的图景。长期以来,陶瓷艺术是东西文明互鉴的优良载体,此时却也面临“时间异化”“空间坍缩”“技术宰制”等现代性困境,本文旨在探索数智技术与陶瓷艺术的融合路径。
数字化在场的时空重构
3D打印技术压缩手工拉坯工序、数字釉料配制系统替代传统调色、智能窑炉弱化匠人经验,数字效率极大提升的同时,必然导致创作主体与作坊空间的互动关系逐渐剥离,创作主体对特定空间的独特认同感与情感交互,在同质的、无关紧要的数字空间迁移中走向失语。
在数字孪生技术中,作品的物理唯一性被无限复制的虚拟镜像解构,本雅明预言的“灵韵消逝”以超现实方式再现。虚拟展厅中的陶瓷作品,其意义在交互代码与用户行为中“超验”生成,形成脱离传统物质载体的符号系统。面对虚实边界的消融,如何在时间异化和空间坍缩的裂隙中展现陶瓷艺术创作的“真谛”成为关注的焦点。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时空一体观,庄子“虚室生白”的虚实统一观,为当下陶瓷数字艺术创作提供了东方智慧和创作导引,如在创作陶瓷艺术作品时,创作者利用建模软件在虚拟空间中进行艺术形象创造,然后通过3D技术进行转化,再现了“无中生有”的东方时空哲学。此外,陶艺设计师运用AR/VR技术赋能陶瓷艺术创作,在数字陶瓷艺术作品的周围大量留白,通过强烈的视觉对比,彰显器物的唯美与尊贵,重构“计白当黑”的时代美学法则。
现实场景交互下,为更好地赓续景德镇千年瓷业文化,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对城区160余处老窑址、108条老里弄进行抢救性保护,将瓷业遗址转化为“澄明之境”,为世界留下完整的传统窑作遗址群和“回忆”空间。而利用废弃窑砖构建的窑作和生活空间,则以一种独特的符号语言传递着历史的厚重与温暖,依照陶瓷艺术风格创建的“千馆之城”,通过数字技术将陶瓷艺术向世界传播。这种技术将时间与空间以负阴抱阳、辩证统一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从“体验短—记忆短”和“体验长—记忆短”异化为“体验短—记忆长”。概言之,陶瓷艺术及其创作的数字化在场不仅重塑了陶瓷艺术创作的时空,还拓展了创作主体与欣赏主体的生命体验,使主体体验从早期的“去感官化”“去背景化”转向“具身化”“交互化”,重构“创作时间”与“记忆空间”的辩证统一关系。
以人为本的技术理性批判
当参数化设计将陶瓷艺术直觉量化为数据模型时,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百年之争在陶瓷领域迎来新战场。AI生成陶瓷作品突破传统边界,却引发原创性与审美争议。例如,景德镇陶瓷大学利用AI分析历史风格生成融合图像,西安理工大学利用数字技术复刻耀州瓷釉色,阿里云团队开发“供春AI”辅助设计软件,表明数智技术既能借助技术复现历史记忆,又能通过艺术加工赋予作品文化批判内涵。在景德镇、潮州、佛山等地,陶瓷产业在提升生产效率的同时保留了传统工艺的美学价值,实现了技术理性与人文精神的平衡。此外,部分产瓷区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版权确权,既保障了创作者权益,又促进了文化资源的市场化流通,这种“技术+制度”的创新模式,为传统陶瓷艺术创新提供了价值理性的保障。
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如何实现博弈性共轭,是数智时代的一大难题。技术理性积极推进社会进步,但可能异化为控制工具,区块链技术解构了传统艺术评价体系,但算法推荐系统造就的“信息茧房”又可能窄化审美多样性。如何避免基于人的技术扩张逻辑运作遮蔽、促逼和反噬艺术主体的自由存在,还原人之为人的“此在”?法兰克福学派批判技术理性,呼吁通过艺术与批判性思维恢复价值理性的地位。梅洛-庞蒂的“具身性”理论认为,技术应扩展而非替代人的感知,如VR技术既能创造沉浸体验,也需避免脱离现实的“感知终端化”。马尔库塞提出“新感性”主张以艺术抵抗异化,避免陶艺师沦为数字算法指令的执行者。面对未来数字技术的不确定性,东方智慧为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共轭发展提供了理论镜鉴。“阴阳合德”的动态平衡追求,“天人合一”思想强调技术自然性,“执两用中”“体用之辩”等理论为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共轭发展提供了东方方案。中国发布的《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议》提出,AI设计需坚持“伦理先行”,避免技术异化为工具理性主导的产物,而是服务于社会安全与人类权益。总之,面对算法和算力技术交互融合发展带来的便利,既要时刻警惕技术扩张中出现的价值失真现象,亦要辩证地看待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对立统一关系。
人机协同伦理下的主体间性建构
社会加速理论认为,技术加速重构主体间性关系。“主体间性”这一哲学概念在技术介入艺术创作的语境中,其内涵被重新诠释。在传统陶瓷艺术创作中,主体性集中于陶瓷艺术家个体,而人机共生陶瓷艺术则通过人类与AI、陶瓷材料的协作,促使传统的“主体—客体”二元结构转向“人—机—物”的三维交互的主体网络。AI与陶瓷材料在此框架下成为“共在”的参与者,成为“存在者的去蔽方式”,使得陶瓷艺术的意象表达与空间诠释得到了空前的释放。在此,观众明知其算法生成路径主要来自AI,却仍被其形式美感打动,如此,既导致康德“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审美判断陷入悖论,又挑战了托尔斯泰的“真诚性”艺术观。在面对西方表征式追问本体论而迷茫时,儒家“仁学”为人机协同提供了伦理框架,基于“道器相生”与“格物致知”的平衡分工,当代学者提出人机分工理论。在陶瓷艺术作品与受众的主体间性上,华东交通大学夏海斌、刘丹等人利用数字技术将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进行虚拟仿真,突破了因时空和技艺等要素限制的主体间互动困境,实现了游客通过互联网零距离参与传统艺术瓷制作过程的诉求,极大拓展了人们认知非遗文化的方法和途径。此外,采用数字孪生技术创作虚拟原生陶瓷艺术作品,成为审美主体与客体间双向奔赴的代表性案例,强化了消费者与文创产品之间的关系韧性。
面对同源于人对世界认知逻辑基础上衍生的技术扩张与艺术自由,如何发挥多级主体间性的协同作用,东方哲学“道生之,德蓄之”的伦理思想,“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主体间性关系,或许可以给以历史启迪。即人机协同伦理下的主体间性建构应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形成“道法自然—中得心源—算法提议—人文决断”的生态智慧,使谦逊协商的主体间性伦理,在人机协同中实现技术赋能而非异化,最终达成“科技为善,协同共荣”的理想图景。
在千年窑火与数字智能的辉映下,中国陶瓷艺术的数智化不是传统终结,而是“执两用中”的文明新生。3D打印的陶坯依然需要人工施釉,纹样数据库必须通过人文甄选和人工调适,这些表明我们正在缔造一种“新四重性”陶瓷艺术范式:手工在技术精确性中保留温度,在虚拟扩展中坚守物质灵韵,在算法迭代中传承文化基因,在人机协同中升华创造智慧。这种“负阴抱阳”的哲学自觉,或许正是中国陶瓷艺术创作携手数智技术赋能的时代共鸣。
(作者系景德镇陶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研究员;景德镇陶瓷大学管理与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