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特别是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运用于文学创作,它形成文本的时间是用“秒”计算的。人工智能的写作水准到底如何可以暂且不论,需要思考的是,文学艺术一旦从人的主观精神和审美世界中分裂出来,变成一种由科学技术引领的方程式,它是否还具有文学原本的意义?这又牵涉更为根本的命题:人是什么?文学艺术是什么?
始于模仿 终于模仿
人是情感的动物,正是因为有复杂的七情六欲才使人显得更像人。同时,人有“不平则鸣”的心理需求。正是这两大要素聚集到一定程度,引爆人蛰伏于心底的创作激情。这从鲁迅的《呐喊》序言中可以看出:“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众所周知,鲁迅之所以选择“弃医从文”,是因为受到课堂上一个幻灯片的刺激。“幻灯片事件”令鲁迅萌生出拯救民众的灵魂比拯救他们的肉体更重要的想法,他的创作无疑有着强烈的精神诉求。
人工智能的创作机制简单而直接。它既没有七情六欲的煎熬,也没有爱恨情仇的纠葛,完全是机器按照“指令”的要求自动生成。这个过程快速而迅捷,显示出高科技的强悍力量。譬如,让DeepSeek按照鲁迅《狂人日记》的风格写一篇小说,它用时23秒便输出一篇带有惊悚色彩的“《狂人日记新编》”。DeepSeek输出文本的艺术水准如何暂且不作分析与评价,需要关注的是,DeepSeek的文本生成与鲁迅的创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路:鲁迅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是要改造愚弱的国民性——这是一项承载着历史使命的重任;DeepSeek的文本生成、输出则与精神、使命,甚至情感、审美等完全无关,它就是模仿——始于模仿,终于模仿,即无论怎么生成、怎么输出,始终都像是处理机器零件一样,不涉及任何“情怀”的东西。
错位的仿制
说人工智能不懂思想、情感,这容易理解,毕竟是机器;说人工智能完全不懂审美,就需要进一步解释——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原本不就是审美过程,人工智能不懂得审美,它的文学文本又是如何生成的?人工智能对数据资料的搜索、整理和组合的过程,是否可以视为审美的过程?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以篇幅短小的诗歌——埃兹拉·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为例。庞德的这首诗歌非常简练,就两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这首诗歌是典型的英美意象派诗歌,意象派诗歌的美学原则是:形式上短小精炼,要以捕捉精美而新奇的意象为主;内容上反对诗人在诗歌中发表议论和感慨,甚至反对使用形容词。庞德本人就是英美意象派诗歌的开创者,他的这首诗具有典范性意义:几个美丽女子的脸庞,像“朵朵花瓣”一样盛开在地铁车站的人群中。把女子比喻成花并不新奇,新奇的是庞德把“女子如花”这一感觉移情到了熙熙攘攘的地铁站,且又把车站里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比喻成“湿漉漉的黑枝条”。两相辉映,就使平淡无奇的“地铁站”焕发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而绚烂的感觉。
这首诗歌的成功之处在于,庞德凭借着审美直觉和高超的技艺,塑造出两个精美绝伦的意象,从而使一个熟悉的场所陌生化。至于想借助这首诗表达一种什么想法,则不在庞德的考虑之内。这也是庞德把这首原本有30多行的诗缩减成两行的原因。总之,对艺术技法的高难度探求,是庞德最关注的问题。
当把这首诗交给DeepSeek,让它模仿该风格再创作一首同样风格的诗歌时,它很快输出了一首同样名字的诗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站台上,/花瓣零落成泥。/光影交错,/脚步匆匆,/每一张脸都是一座孤岛,/在钢铁的洪流中,/沉浮,/湮没。//霎那间,/一双眼眸如星辰,/穿透迷雾,/却又在下一秒,/消散于隧道的尽头。/地铁呼啸而过,/带走了谁的梦,/又留下了谁的影?/在这地下的河流里,/我们都是过客,/匆匆/匆匆。”
不作深层的美学分析,这首诗歌似乎也挺像诗歌,但其实DeepSeek的摹写完全是错位的摹写。它根本没有读懂这首诗:庞德注重的是意象的奇特,反对的是意义,而DeepSeek在诗歌中恰恰注重的是意义的阐发——现代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而在意象塑造方面没有亮眼的表现;庞德注重诗句的凝练,反对直接运用比喻和形容词,而DeepSeek在这首诗歌中最擅长的恰恰是诗句的铺陈、直接比喻的大量使用等;意象派诗歌属于现代主义诗歌范畴内的一种创作,所以它强调的是冷抒情,这也是庞德这首诗歌“并不抒情”的原因,而DeepSeek在诗歌中的抒情恰恰是一种浪漫主义式的抒情,它与意象派诗歌的审美追求相比,至少相差了一个时代。
这首看上去借鉴庞德的诗句和诗歌意象而写就的诗,实际上与庞德诗歌的深层美学追求相去甚远。这种背离性说明DeepSeek在较有难度的诗歌文本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它感应不到这首诗歌背后所对应的美学原则以及庞德本人的追求,它所能做的就是按照“指令”中的提示语,在素材库中搜索和分析相关的数据资料,之后再模仿人类的思维推算出结论。
以大数据为标准
DeepSeek的工作运行原理决定了它能搜索到哪些信息、搜索不到哪些信息以及所搜索到的信息是否全面和准确异常重要,正是这些因素决定了它所生成文章的形态。这样一来,至少会有两个问题存在:第一,DeepSeek似乎很难把所有的相关成果无一遗漏地统统占有,这就很难保证其结论的客观性;第二,在大量的数据信息涌入DeepSeek时,它也要对文本素材进行一番筛选和组合,这就意味着众多文本指向的标准就是DeepSeek的标准。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再回到《在地铁车站》一诗中。
在DeepSeek所创作的《在地铁车站》中,为何没像庞德那样对精妙绝伦的意象进行捕捉和构造,反而沿着“地铁车站=孤岛”的思维线路来写?原因是,它通过数据库在搜索、整理与此相关的数据资料时,发现绝大多数研究该诗的学术成果,以及其他与“地铁站”相关的诗歌,包括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和相关研究成果,大多数都是沿着现代城市这一维度展开的。而现代城市又流行着一种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的病症。这就是DeepSeek的诗歌中会出现“每一张脸都是一座孤岛”的原因。
DeepSeek像是个聪明的大脑,但缺少主观性,这决定了其写作并不那么可靠,它的创作取决于它所能够搜索到的大数据形态,而所谓的大数据又处于变动之中。当我们再次指令DeepSeek模仿庞德的风格,创作同样一首诗歌时,DeepSeek给出的是“玻璃幕墙上数字瀑布倾泻/旧瓷碗中一枚茶梗缓缓站立”,题目也由《在地铁车站》改成了《咖啡馆速写》。这首诗与庞德的《在地铁车站》相距就更远了。
文学艺术不单单是一项技能,它更是通过审美所产生的奇妙人生体悟与精神创造,人类之所以会有阅读和创作冲动的需求,除了有感而发外,也源于对世界的解读和重塑世界的需要,人工智能不能也不应该取代人类的创作。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