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本起于春秋战国说

2025-09-3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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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本产生于何时?学术界存在不同的看法,有学者认为民本产生于夏商时代,“是中国早期国家机器草创时要考虑的头等大事”,另有学者认为民本产生于西周,是周人“敬德保民”思想的产物。其实,夏商周三代的意识形态是“民主”,而非民本,民本思想要到春秋战国时期才出现。
  夏代以前中国是邦国联盟时代,尧舜乃天下的盟主,其对邦国的支配能力有限,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到了夏商周才出现统一的中央王权,随着中央王权的确立,“天命王权”“王权神授”的观念随之出现,以说明王权的正当性与合法性,故三代的意识形态乃“民主”说——“天惟时求民主”,而非民本说。首先,三代的文献中多提到“民主”,将其作为政治合法性的根据。《尚书·洪范》记殷臣箕子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表达的正是“民主”说。《尚书·多方》记周公告诫四方诸侯:“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代夏作民主。”商人取代夏朝就是上天选择“民主”的结果。其次,《尚书·五子之歌》虽提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但《五子之歌》为伪古文《尚书》,并不能反映三代的思想。需要说明的是,“民主”说虽贯穿三代的政治实践,但在对天、君、民关系的理解上是存在变化的。由于商人信奉的天不具有道德内涵,其“民主”说主要强化君的权威,主张教民、治民。周人则经历由自然宗教到伦理宗教的变革,其天不再是喜怒无常的外在主宰,而具有鲜明的伦理属性。与之相应,周人的“民主”说更强调保民、养民,而保民、养民就是德,故敬德保民方可得天命,为“民主”。《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上天公正、无私,对所有族群一视同仁,并根据他们的德来选择“民主”。周人的思想虽然较之商人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整体上仍属于“民主”说,而不是民本。
  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历史上不存在真正的民本思想,因为两千年的政治统治都是君本,所谓民本不过是君本前提下的民本,故不是真正的民本。这种观点虽值得商榷,但也提示我们,对民本要作出严格的限定,要有明确的标准,不能将历史上论及民的内容,都笼而统之归为民本。我们认为讨论民本需符合以下三个条件:一是从神人关系来看,是以民为本,而非以君为本。二是当民众的利益与国君的利益发生冲突时,是以民为本,而非以君为本。三是从政治权力的归属来看,是主张“天下为公”,而非“天下为家”。以这三个条件来衡量,中国历史上是存在民本思想的,不过民本的出现要到春秋战国而非传统上认为的三代。
  古代政治的合法性来自天命、神权,掌握了祭祀权,垄断了与神圣天意的沟通,也就掌握了现实的统治权,传统“民主”说下流行的是“夫君,神之主”的命题,是以天命、神权的形式强化、肯定君本。《左传·桓公六年》记随大夫季梁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夫民,神之主也”是“夫君,神之主”的反命题,是以天命、神权的形式肯定了民本。显然,季梁的思想属于民本。又据《左传·文公十三年》记载,邾文公就迁都于绎一事进行占卜,结果出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的情况,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当时邾文公已在位51年,年事已高,经不起迁都之劳。故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如不迁都寿命还可延长,为何不这样做呢?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命在养民”指国君的使命在于养民,命是使命之命,指天之所命。至于寿命的短长,只可说是时运了。“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当国君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发生冲突时,邾文公选择了后者,认为国君的利益从属于民众利益,民众既然得利,君主自然也有利。这当然是一种民本思想。
  虽然春秋时期的民本思想有所发展,但现实中依然是君本,二者之间是存在紧张、冲突的。很多人是在治道而不是政道上谈论民本,是在君本的前提下倡导民本,民本无法上升为国家最高的价值、政治原则,即使有一些闪光的民本思想和举措,也无法突破现实中的以君为本。这样实际上是二本,政道上是君本,治道上是民本,而无法真正做到一本——以民为本。要想突破“民主”的束缚,真正做到以民为本,就需要从权力私有走向权力公有,从“君权神授”走向“君权民授”。战国时的儒者某种程度上已认识到这一点,《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
  “天下为公”,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指权力公有。而要实现权力公有,就需要“选贤与能”,把最有才能的人选拔出来,替民众管理天下,此乃理想的大同之世。大同社会虽有君、有民,但其关系不同于权力私有的小康之世。《礼运》说:“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也,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明,动词,教导、明白之意。不是国君教导民众,而是国君需要听取民众的意见和臣下的教导,这与“民主”说强调教民、治民有根本的不同。同样,国君是被民众养活的,而不是国君养活了民众。凡主张君本者,无不认为国君养活了民众;而主张民本者,则认为民众养活了国君。君养活民,还是民养活君,是区分君本与民本的一个重要标准。国君的身份不同于民众,是专门的管理者,是政治领袖,因此民众应该服从、侍奉君,而不应让君服从、侍奉民,这是从治道上讲,指管理上的统属关系,而不是政道上的国之根本。因此,民为主而君为客,民虽然奉养、侍奉君,但不是君的奴隶、臣仆,国君应虚心纳谏,听从民众的意见、建议。根据近些年的出土文献,战国时期曾出现一个宣扬禅让的社会思潮,并发生燕王哙让国事件,《礼运》篇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创作完成的,其对君、民关系的独特理解,显然与“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密切相关。故“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与“以民为本”是三位一体、相辅相成的。“天下为公”是政治原则,“选贤与能”是制度设计,“以民为本”是价值目的。只有选贤与能、实行禅让,才能保证天下为公、权力公有,只有天下为公、权力公有,民贵君轻、以民为本才能得到落实和实现。
  《礼运》之后,孟子接受“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他曾以尧舜禅让为例,说明天下非天子的私有物,而是属于天下民众的。其理由是“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最高权力是在天手里,给谁不给谁应由天说了算,而不能由天子私自决定。但“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天是根据人们的行为和事件表示天命授予的。当初尧让舜“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所以舜之得天下可以说是“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在孟子这里,天是形式,民众的意志、意愿才是最高目的。孟子认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而应经过天与民众的认可。故在孟子看来,天子不过是受“天”与“民”委托的管理者,只具有管理、行政权,而不具有对天下的所有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的“民贵说”将民本思想发展到一个高峰,但在经历了燕王哙让国失败之后,孟子对“选贤与能”、实行禅让持保留态度,认为“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不再看重禅让与世袭的差别,不再强调选贤与能的必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退步。
  综上,中国历史上民本思想是客观存在的,但完整的民本思想的出现,要到春秋战国时期。一方面我们要肯定传统民本中的权力公有、选贤与能和以民为本三大理念对君本是一种突破,具有积极意义。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秦汉以后的帝制社会中,民本与君本往往纠缠在一起,很多学者是在政道上谈君本,治道上谈民本,民本成为统治的手段而非目的。徐复观说:“在中国过去,政治中存有一个基本的矛盾问题,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体,而政治的现实,君才是主体,这种二重的主体性,便是无可调和的对立,对立的程度的大小,即形成历史上的治乱兴衰。”故在合理评价的基础上对民本思想进行现代转化,便成为一项重要工作。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编辑:劭贤曼(报纸) 齐泽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