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深度重构媒介生态的当下，诞生于网络信息时代的“Z世代”，正以鲜明的代际特质重塑着网络影评的创作与传播。他们倾向于通过个人情感的表达、身份标签的区分、符号奇观的制造，构建起影评生产的新话语体系，并依托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等互动社区，实现影评文本的社群共创与破圈传播。如何引导青年群体网络影评摆脱“流量至上”的取向，与社会主流价值形成共振，成为数字时代文化治理的重要命题。

　　“Z世代”网络影评的话语特征

　　在社交媒体赋权与个体意识觉醒的双重驱动下，“Z世代”普遍表现出“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特征，高度关注自身感受、情绪。相比于专业评论聚焦叙事结构、视听语言等维度，“Z世代”更倾向于借影评生产表达个体感受，从电影内容引申至自身的生活体验。例如，《抓娃娃》的影评倾向于表达评论者自身成长中因父母过度干涉形成的创伤，《少年的你》的观众则借助影评倾诉自身遭受校园霸凌的经历。“Z世代”不仅借助影评满足自我表达的需求，还通过具有代际共同记忆的议题引发群体共鸣。然而，这种以感性表达为核心的影评在增强观众情感参与、扩大作品讨论度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理性思辨的空间。尤其是，当主观色彩浓重的表达在互联网上形成一定规模，有可能催化社会不良情绪的扩散，如《消失的她》引发对于婚姻焦虑的集体讨论，一定程度上加剧了青年群体对亲密关系的信任危机。

　　互联网环境的高度碎片化使得“Z世代”更加渴望通过特定的符号确定自我归属、形成身份锚点。在“Z世代”影评中，“女性必看”“某星座的人生电影”这类标签化的表述越来越常见。这种对观影群体身份的刻意区分折射出“Z世代”在数字时代的心理需求。因此，当影评中出现“只有某群体才能看懂”这类表述时，实际上是在通过预设门槛来建立一种文化准入机制。具有同一标签的人得以成为“内群体成员”，而其他人则是无法与之共情的“他者”。在积极层面，这种标签化叙事的影评话语为特定群体提供了安全的交流空间。然而，过度依赖身份标签也会造成影片意义解读的窄化。以《好东西》为例，性别视角的影评往往将影片中的复杂矛盾简化为单一的二元叙事，这种解读不仅挤压了文本的阐释空间，还会进一步强化群体的固有认知，使创作的开放式空间沦为身份对立的斗争场域。

　　热衷于制造极具冲击力的“话题爆点”、构建“符号奇观”，是“Z世代”影评话语的又一大特征。在信息爆炸时代，人们已习惯于在海量信息冲击之下将注意力投向更具吸引力之处，唯有制造“爆点”才能引人注目。于是，在撰写影评时，“Z世代”倾向于提取影片内外最具话题性的元素，将其打造成能迅速抓住人眼球的“符号奇观”，如《热辣滚烫》的影评离不开“贾玲瘦身”的话题。这种对影片的标签化解构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实现影评与影片本身的“病毒式”传播。然而，影片的叙事逻辑、艺术风格、文化隐喻等深度表达也随之被拆解，甚至存在着讨论脱离影片本体、对影片产生误读的问题。“Z世代”长期接受此类奇观化与碎片化解读，无疑会进一步加剧其一味求新求异、注意力分散的问题，不利于培养良好的观影习惯。

　　从社群形成到破圈扩散的意义共创

　　在纸媒时代，影评主要由专业人士发布在报纸、期刊等媒介上，作者享有绝对的话语权。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早期应用，影评的生产场域转移至博客、空间等个人平台，但平台互动功能的缺失依旧阻碍着公共讨论空间的形成。当媒介技术演进至Web2.0时代，基于UGC模式的传播平台则重构了影评的生产与传播机制。弹幕、评论等具有强即时性的交互界面打破了传统影评的单向传播模式，影评实践得以演变为群体性的意义共创。

　　当这种去中心化、强互动性的影评共创行为具备一定规模，便会以特定影片为基点形成社群。不同于真实世界围绕着血缘、地域等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互联网社群是基于“趣缘”形成的圈层，这与“Z世代”反抗权威、渴望平等交流的特质相契合，社群因此而成为其社交与自我表达的重要载体。在电影社群中，文本创作呈现出显著的混杂性：既有剧情梳理、细节分析等对影片本身的解读，又与二次创作合流，在考据式解读与创意性重构的共生之下大大扩展了原文本的边界。

　　以《流浪地球》系列的社群创作为例，其中既有对行星发动机技术可行性的论证，也有依照叙事时间轴的《地球编年史》总结，此类创作在遵循原片设定的基础上丰富和完善了电影的世界观，为社群成员提供了再创作的新框架。“Z世代”在社群中的每一次创作和互动，都在强化其作为“社群共建者”的身份归属，成员既能在接受中获得新知识，又能从创作中收获情感的满足，“接受与创作”的双重机制进一步凸显了社群高互动、高黏性的特征。而社群成员在互动中形成的一套约定俗成的符号体系，则成为与外部环境区隔的文化标识。社群内部能通过这些符号高效地进行沟通，而外部成员却难以理解这些“黑话”“梗”的含义。

　　那么，这种基于电影社群构建的文化区隔是否始终存在？事实证明，当社群讨论的声浪愈来愈大，原本作为区隔标识的符号体系反而可能成为破圈的催化剂。如《流浪地球》的“MOSS文学”与《封神》的“商务殷语”，当这些符号突破社群边界，便演变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网络文化事件。这种遍及全网的讨论热潮无疑会触动“Z世代”的社交认同焦虑：在以参与度和话语权为核心评价体系的网络社交中，无法参与热门影片的讨论，意味着可能沦为社交边缘的“局外人”，因此，尚未观影的“Z世代”也会通过补全观影体验来重获互联网潮流的准入门槛。可见，“Z世代”的观影与评影行为已融入互联网复杂的社交体系中，从基于个体偏好的文化消费，转化为建构社交认同的仪式性活动。这一“观影—创作—传播”的循环链条，最终催生出现象级的全网共创生态。

　　科学引导“Z世代”网络影评正向发展

　　当前，“Z世代”网络影评在蓬勃发展的同时，也存在诸多弊端。在流量至上的算法逻辑的主导下，网络影评领域充斥着大量为博眼球、赚流量的情绪化内容，那些真正对影片艺术价值、文化内涵进行深入剖析的优质影评则时常被埋没。部分电影出品方同样受流量利益的驱使，盲目迎合“Z世代”的审美习惯，在内容制作与宣发文本中，刻意添加容易引发争议的元素。此外，“Z世代”亚文化的抵抗性本能，使其在网络影评场域中通过文本戏仿、叙事解构等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持续消解着主流话语的权威。倘若缺乏正向引导，这种抵抗性特质极易在流量经济的裹挟下走向异化。因此，网络影评的生产与传播亟须打破流量逻辑，构建技术赋能与价值引导协同的传播生态。

　　在技术赋能上，相关部门需要与平台形成合力，避免“劣币驱逐良币”的传播乱象。一方面，要对平台“流量至上”的商业行为予以约束，出台法规管控身份对立与情绪煽动等内容的发布与传播。另一方面，要通过技术推动算法逻辑的革新，建立多元的内容评价体系，将影评的思想深度、文化价值纳入权重标准，对优质内容予以优先推流，在保留“Z时代”网络互动偏好的基础上提升讨论的文化内涵。

　　在价值引导上，可对“Z世代”影评中的亚文化符号进行适当的“主流化转译”，在保留其青年文化特质的同时，促进其与社会主流价值的对话与融合。充分发挥主流媒体的内容深度和辐射广度优势，将“Z世代”影评中的亚文化符号与现实中国家和社会发展的主题衔接。如将《哪吒》系列引发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讨论，与现实社会的艰苦奋斗等话题建立关联。这种“价值的新阐释”为“Z世代”提供了理解主流价值的渠道。同时，也应当保留青年文化的批判精神与创新潜力，避免“话语转译”的过度规训，使技术赋能与价值引导最终服务于构建多元共生的影视文化生态。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数字人文研究院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