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王运熙先生

2025-06-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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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运熙(1926—2014),上海市人。我国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首任所长、博士生导师,曾兼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中国李白学会副会长、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会长等。在长达六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中,王运熙始终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史研究,在汉魏六朝隋唐五代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领域尤有卓越贡献,是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及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重要代表,其学术著述在海内外学术界都享有较高的声誉。

  
  按照中国传统历法,今年是王运熙先生百年诞辰。转眼间,先生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时光流逝,弟子思念老师的感情愈发浓郁。随着年岁增长,我对老师的体悟也不断加深。我总觉得,对于老师最好的纪念,就是读其书想见其为人。
  在我的书柜上,五卷本《王运熙文集》摆在最醒目处,这是我的常读书。在已出版的当代学者文集中,王先生的五卷本文集数量不算多,但质量比数量更为重要,王先生《乐府诗述论》《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文心雕龙探索》《中国古代文论管窥》等,都已成为学术界公认、可以流传久远的当代学术经典。
  最近重读王先生文集,我特别注意王先生自撰的“简要年谱”。这份年谱显示,先生从23岁开始,“视力明显衰弱,从此夜间不能读写,白天工作时间亦须控制”。我也亲耳听先生说过,若是阴雨天气,光线不佳,白天都无法看书。可见王先生可以用来读书、工作的时间有限,大概只有别人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王先生曾经感慨地说,如果他的眼睛正常,研究工作应该能做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先生身体瘦弱,且有腰疾,不能久坐。正是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他用有限的工作时间,为中国当代学术作出了超乎常人的贡献。这何尝不是学术研究史上的佳话?
  王先生学术研究的高效率从何而来?我以为这不但得益于王先生天赋之高,更得益于他独特的人生态度与治学精神。王先生在《乐府诗述论》自序中说:“人的一生很短暂,贵在有所创造,留下若干值得纪念的东西。”他以质朴简要的语言说出自己的人生追求。“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人生有一种选择和坚守,同时就意味着会有别的放弃和漠视。王先生善于做“减法”。他惜时如金,深居简出,谢绝一切社交性质的活动,对各种会议、讲学也严格控制。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集中用到学术研究中。这样看来,王先生用到学术研究上的时间并不比一般学者少。和那些热衷奔走于各种社交场合的学者比起来,王先生用于做学问的时间反而更多。
  王先生是一位天赋极高、年少成名的早慧型学者,他在23岁至25岁期间所撰写的《六朝乐府与民歌》,其学术高度至今仍为国内外学人和读者所仰望。一个学者年轻时写点佳作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持之以恒。学术界有些才华横溢、成名甚早者,像烟花,虽瞬间闪亮,不久就泯然众人。反观王先生,天赋虽高但其才华却内敛而节制,处世淡泊而清醒,故早慧而能至老不衰。2008年,我兼任《中山大学学报》主编,向王先生约稿,他当时已经83岁,却很快就发来长文《中国中古文人对俚俗文学与时俗文学的态度》。至今我仍记得读到此稿时的惊喜,更惊羡于先生在耄耋之年仍保持健旺的学术创造力和清晰的逻辑性。
  王先生学术的高效率与持久性和其独特的治学规划有关。他在一段时期内集中精力研究一个领域,然后以此领域为大本营,自然而然地扩展。他最初研究六朝乐府民歌,顺势拓展至魏晋南北朝唐代文学。在这个基础上,他又从文学史研究顺势跨进批评史研究。可以看出,王先生是按照自己的学术兴趣与学科发展需求,循序渐进地拓展治学领域的。
  王先生拥有独特的读书方法,其特点主要不在于“博览群书”,而是在特定领域、特定时段,精研经典,“读破”典籍。他读书有一种切己体会的悟性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洞察力。他把其研究领域的最基本文史典籍读透了,并且融会贯通。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代文学,虽然研究对象丰富,但有不少基本文献是相通的,如前四史、《文心雕龙》与《文选》、唐名家集等。王先生对这些文献反复阅读和运用,早已烂熟于心。所以,王先生的研究领域虽然相当宽,其研究却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王先生具有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学术定力。有学术定力然后才有学术定见,这些个人的学术定见,经过时间的磨洗而得到广泛认同,就成了定论。这种“学术三定”是王先生治学的最高境界。半个多世纪以来,学术风气风云变幻,但王先生忠于学术,实事求是,不为名利所诱,不为环境所扰。他总是深思熟虑,轻易不出手,出手就是定见。王先生为人谦退、低调,但对于自己的学术与文章则有一种“定则定矣”的自信。《王运熙文集》所收文章,从20世纪50年代到21世纪初,跨度长达60余年,其间文化、思想、学术不断变迁,而王先生的学术论断如定海神针,基本不受影响。这是何等难得的学术定力!陈尚君老师曾问王先生,以前的文章后来结集、重印时有没有改过,王先生明确回答:“没有改过,我的文章发表后没改过。”我核对过王先生书籍的前后一些版本,的确如此。更令人惊叹的是,我看过王先生的手稿,用钢笔行楷所写,页面干净整洁,连修改之处都很少,不必重新抄写。我想他必定于下笔之前,已反复思考,成竹在胸,再落笔成文。下笔即定稿,定稿即定见,确实不需要再修改了。
  我一直在思考,王先生的学术定见从何而来?我的感悟是:首先要有学术定力,有定力之后乃有定见。
  王先生的学术定力是基于实事求是、忠诚学术的理性精神,即在研究中注重客观性与逻辑性。王先生曾说:“我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包括古代文学创作和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一贯的宗旨是求真,从大量文献资料出发,尊重事实,实事求是地进行考订和分析,力求阐明所研究对象的真实面貌。”以我的理解,第一,其立论完全建立在可靠的材料上,根据这些材料一步步推断出结果,所以其结论可靠;第二,他的学术断语总是留有余地,从不夸张,不说过头话,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所以没有过度阐释的毛病;第三,表达平实,绝不夸饰。王先生写论文,很少用大词、用新概念、用形容词,更很少用很、极、非常等顶格的修饰性副词,似乎也不用感叹号、省略号之类包含情感的标点符号。他的学术语言平实而自然,总能以最朴实、节制的语言直抵研究对象的本质和特征,所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王先生有“定见”但不固执己见,如果有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以前的观点不妥,王先生会明确修正自己的观点。比如,王先生以前也是把《二十四诗品》归为司空图所作,后来读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一文后说:“我现在也倾向于《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所作的说法。今后,如果其他同志提不出强有力的反证,我准备放弃《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传统说法。”这段话我读了很多遍,这一学术断语在表述上有很强的分寸感,态度很明确,但又留有余地,表现了一种科学、审慎的态度。
  王运熙、顾易生两位先生是复旦大学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双子星座”,能成为两位先生的弟子是很幸运的。两位先生的弟子有通家之好,他们经常在一起上课,一起讨论。仰止之余,学生私下不免品评一二,王、顾异同便是其中的话头之一。或戏评曰:“顾先生似李白,王先生似杜甫。”因为顾先生性喜老、庄,通脱旷达,心宽体胖;王先生为人严谨,瘦弱严肃,颇似蒋兆和笔下的杜甫像。但在我看来,王先生外貌似杜,但其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李太白。王先生34岁时,就主编《李白诗选》《李白研究》二书。虽然这是当时分配的集体任务,但王先生一直对李白情有独钟。在王先生研究的历代诗人中,李白所占的分量大概是最多的,他还连续当过三届李白学会的领导。王先生很少写诗,1985年5月他瞻仰马鞍山李白墓后,兴来赋诗一首:“诗国多英杰,尤称李谪仙。古风饶讽兴,乐府更明鲜。寂寞逢昭代,光辉垂万年。青山遗冢在,凭吊仰前贤。”王先生又为马鞍山李白纪念馆撰写对联:“戏权倖,戏公卿,谑浪朝廷有傲骨;忧苍生,忧社稷,彷徨中夜动悲吟。”王先生到底喜欢李白的什么呢?在我看来,主要不是其气势磅礴,雄奇狂放,而是喜欢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精神气质。喜欢“天然”,这是王先生一贯的旨趣。王先生喜欢乐府民歌,曾论六朝清商曲:“吴歌西曲谱新篇,《子夜》悲歌最可怜。软语欢郎情懊恼,清音明转出天然。”“天然去雕饰”正是王先生为人与为文的境界。
  1987年,我从王先生求学,他的家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的天目中路。王先生在家里给学生上课,每周有课时,我们便可见到先生。在先生的书房“望海楼”里,隐约可以听到大马路上车辆来往的声音,听先生用浓浓的沪腔普通话讲课。到后来,我完成了博士论文初稿,又到“望海楼”念给先生听,然后他口授修改意见。这一切,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回想起来,此情此景,岂可再得乎?
  我毕业后到中山大学任教,当面求教老师的机会更少了,但通过反复阅读王先生的文章,也有见书如面之益。我深以为,读王先生的书,可以解俗气而生智慧。每次读王先生的文集,总有一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受。老师虽然远去,但他的书在,其学术精神就活在世间,成为学生为人治学的榜样和明灯。
  先生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学学术的大师,而且是纯粹干净的学者,他的学术坚守和高尚人格是当代学术界的一股清流。二十年前,王先生赐赠《文心雕龙探索》一书,他在扉页上题写治学自警语“全面观照,准确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如今,这十六字真言手泽如新,而王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多年。十多年间,学术界又发生了许多变化,近年又有了人工智能的加持,未来的发展变化更充满不确定性。这时候,像王运熙先生这样的学术定力就显得愈加珍贵。
  在纪念先生百年诞辰的日子重读王运熙,使我想起唐代诗人刘长卿《听弹琴》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嗟乎,令人长忆王先生!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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