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式现代化研究院主办的“中国式现代化大讲堂第一讲”在京举行。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一级教授吴忠民作“现代化的一般规律和中国式现代化的成功实践”主题讲座，引发学者对现代化话题的高度关注和深入思考。为进一步探究现代化一般规律、中国式现代化成功实践背后的深层逻辑等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吴忠民教授。

　　守正创新：

　　遵循现代化发展的一般规律

　　《中国社会科学报》：从最初提出“四个现代化”到如期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再到当前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您数十年如一日致力于现代化与中国式现代化研究，开展系统性钻研与探索。能否请您为大家介绍一下，到底什么是现代化？现代社会具有哪些特征？

　　吴忠民：所谓现代化，是指以工业化为其发端，以民族（国家）实体为其载体的整个社会的一系列巨大变革。这种巨大变革的结果是开启现代社会的建构过程。习近平总书记指出：“18世纪出现了蒸汽机等重大发明，成就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启了人类社会现代化历程。”

　　同建立在农耕经济基础上的传统社会相比，以现代大工业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具有一些基本特征，即大工业、市场经济、自由平等公正的基本价值取向、高度的社会分化与社会整合、城市化、对外开放（全球化）、教育的普及、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法治社会等。现代社会之所以不同于传统社会，最基础、根本的原因是经济动力。恩格斯认为，“经济运动是最强有力的、最本原的、最有决定性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前中国式现代化正稳步推进，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建设各领域持续深化变革与创新，取得举世瞩目的阶段性成果。您能否为我们阐释一下，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是什么？它与现代化是什么关系？

　　吴忠民：中国式现代化实际上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一是现代化的一般规律，二是中国特有的现代化道路。这两个部分缺一不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两个关键要点，缺一不可。一是“一个国家走向现代化”就要“遵循现代化一般规律”，二是“独特的文化传统，独特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基本国情，注定了我们必然要走适合自己特点的发展道路”。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提到“一个国家走向现代化”就要“遵循现代化一般规律”。那我们在探讨中国式现代化相关话题时，是不是也不能忽视现代化一般规律？

　　吴忠民：当然！如果离开了现代化一般规律，中国式现代化也就没有了时代靶向和时代内容，就没有了实际意义，就会脱离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潮流。同理，如果离开了中国的具体国情，中国式现代化就会失去安身立命的根基和土壤，也就无法生存和发展。可见，中国式现代化是现代化一般规律和中国具体国情的有机结合，两者缺一不可，在探讨中国式现代化这一重大时代课题时，必须兼顾这两个方面的研究，不能有所偏颇。

　　追本溯源：

　　探究现代化动力的基本特征

　　《中国社会科学报》：现代化经历数百年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人类社会在经济、政治、科技、文化等领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一进程中，现代化能快速前行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吴忠民：纵观整个人类的演化史，人类历史上只有两次巨大的变革能够与现代化相提并论。第一次巨大变革是原始社会的形成，第二次巨大变革是原始社会进入以农耕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农业社会）。人类社会的第三次变革就是现代化，也就是由传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工业社会）的过程。

　　从现代化一般规律看，现代社会之所以从根本上不同于传统社会，现代化之所以能够持续不断地快速前行，同时又面临大量不确定性因素，原因有很多。其中，根源在于现代化动力在经济上具有不同于传统社会的一些重要特征。同时，也正因为如此，现代社会具有其他方面的重要特征。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一直强调现代化动力在经济上具有不同于传统社会的一些重要特征，那您认为这些特征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吴忠民：从经济层面上看，现代化动力具有巨大的动能来源、高度的聚合效应、强烈的竞争效应、巨大的乘数效应、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等重要特征。

　　第一，巨大的动能来源。从动力源泉的维度看，同传统社会相比，现代化拥有强劲的动能。这是现代化动力能够大幅度增强的基本前提。传统社会以农耕经济为基础，生产力主要依赖人及牛、马等驯化动物的生物性动能，而生物性动能有限，缺乏延展空间，导致农耕经济发展易出现“内卷化”，难以突破。现代社会借助机器，依靠煤炭、石油等传统能源及核能、太阳能、风能等新能源组成的非生物性动能，突破人力、畜力对生产力的限制，获得巨大发展动力。总之，依赖于非生物性的巨大动能是现代化动力的基本特征，同时也成为其他现代化动力基本特征得以形成的前提。

　　第二，高度的聚合效应。从生产要素组合的维度看，各种生产要素的高度聚合是现代化动力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传统社会中，生产要素十分简单、有限，生产活动呈现明显的封闭性。显然，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不可能形成强劲的发展动力。

　　在现代社会中，各种生产要素呈现出高度流动的聚合效应，具体表现为：生产要素朝向工厂的聚合，朝向城市的聚合，朝向大规模生产经营单元的聚合，朝向全球化的聚合。这种高度聚合意味着劳动力、经营者、资金等各种生产要素能够汇聚在一起，形成大批量的生产活动和专业化的社会分工，使现代生产力得到发展。

　　第三，强烈的竞争效应。从社会成员经济行为方式的维度看，现代化动力具有强烈的竞争效应。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市场决定资源配置是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经济。”市场经济和大工业是现代经济的标准配置，两者相辅相成。

　　从宏观角度看，市场经济以价格为指示器，能够为经济各领域的生产要素进行合理、有效的配置。从微观角度看，市场经济通过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鼓励质优价低产品和生产者的胜出，有助于不断提升生产活动效率。需要重视的是，强烈的竞争效应、巨大的动能来源以及生产要素的高度聚合效应，这三种情形加在一起，就使得现代化动力形成一种“自我启动机制”。在这种“自我启动机制”的作用下，现代化呈现出一种具有一定相对独立性的、不可遏止的自我演化趋势。

　　第四，巨大的乘数效应。与传统社会不同，在现代社会，现代化动力不仅能够得以持续增强，还能呈现出巨大的乘数效应。现代化动力之所以会具有巨大的乘数效应，究其原因，除了强烈的竞争效应、巨大的动能来源以及生产要素的高度聚合效应三个重要的原因之外，还有生产资本再生产机制的形成、社会成员的需求扩张、科学技术的发展等。在多个因素的作用下，现代化动力呈现巨大的乘数效应。这种乘数效应具体表现为，现代化成果迅速扩张，呈现出以“指数增长”或“复数效应增长”的情形。

　　第五，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从发展前景预期的维度看，现代化动力具有一种不确定性特征。在传统社会，社会构成简单，社会各个群体利益诉求相对单一，社会经济体量较小，加之其自身的封闭性，除了自然灾害之外，社会风险出现的概率相对较低，社会风险的种类相对较少，波及面也相对较小。

　　与传统社会相比，现代社会截然不同。在现代社会，社会经济变化速度之快、变化幅度之大前所未有，发展前景充满不确定性。可以说，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因素已然成为现代社会的常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类也正处在一个挑战层出不穷、风险日益增多的时代。”

　　尽管当前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会带来社会风险，对各国现代化进程造成不利影响。然而，一个国家现代化建设的成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对不确定性因素和风险的应对能力。以中国为典型代表，这些不确定性因素给现代化发展带来挑战，却也产生“倒逼”进步的积极效应。这种压力能在不同程度上激发国家发展的活力与创造力，促使我们在应对风险的过程中实现自我革新与突破，将外部挑战转化为推动现代化进程的内在动力。

　　持续深耕：

　　激活释放中国式现代化动力

　　《中国社会科学报》：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彰显出独特优势。您认为中国式现代化取得成功的核心密码是什么？

　　吴忠民：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对于现代化动力的持续激活和充分释放。而这背后的深层逻辑支撑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密不可分。

　　中国式现代化的领导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政党，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行动指南。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观点有两个：一是追求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二是重视经济发展。经济发展是实现人的解放的基本途径，人的解放需依托经济发展逐步达成。

　　我们党始终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传承和创新马克思、恩格斯的现代化思想，并在长期实践中，立足中国国情、植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孕育出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等一系列优良传统，锻造出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与科学规划能力。正是这些特质与优势，支撑着我们党不断激活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动力，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取得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提到中国式现代化取得巨大成功的关键在于持续激活和充分释放现代化动力。中国在激活与释放现代化动力方面有哪些具体体现呢？

　　吴忠民：中国在激活与释放现代化动力方面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确立现代化动力释放的正确方向。对于现代化动力而言，需要有一个正确的方向。这个正确方向就是一切为了人民，坚持以人为本。这是现代化的根本目的、基本宗旨，也是防止现代化动力走偏的根本保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现代化的最终目标是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为了做到这一点，中国特别重视共享经济社会发展成果，重视改善民生与社会建设。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大规模增加在民生方面的财政投入。民生事业得到全面推进，民生改善的种类越来越多，民生改善的标准也在不断提高。特别是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中国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消除了绝对贫困问题。根据世界银行的测算，按照人均每天支出1.9美元的国际贫困标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减少贫困人口8亿多人，对全球减贫贡献率超过70%。这一壮举在世界其他国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堪称人类史上的伟大奇迹。

　　中国始终坚持以人为本，不仅有效避免了资本至上、贫富两极分化等问题，还通过提升民众收入水平，释放消费潜力，有力拉动内需，为现代化建设注入强劲动力。

　　二是推动现代化动力的生长。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获得巨大的成功，一个直接原因就是我们精准、有效地推动了现代化动力的大幅度生长。主要表现在极为重视完整产业链建设、市场经济建设、发展科学技术以及融入经济全球化四个方面。

　　我们极为重视完整产业链建设。不少发展中国家的实践教训表明，忽视工业化建设或推行“去工业化”，往往会导致现代化进程难以为继。中国汲取经验，很早就将重工业体系建设作为经济发展的重要战略方向，为工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进一步强化对工业化的重视。中国持续投入、深化改革，建成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体系，是世界上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全部工业大类、中类、小类的国家。这一完整且庞大的工业体系，不仅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根基，更是国家应对外部经济制裁、军事威慑等风险挑战的核心底牌，为国家发展提供了强大底气与战略支撑。

　　我们极为重视市场经济建设。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国有经济与民营经济协同发展。国有经济在整个经济中发挥战略支撑作用，如国家电网以低利润、低电价模式，既降低民众生活成本，又减轻民营企业负担。同时，民营经济实现跨越式发展，在税收、经济增长、技术创新等方面为中国经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国有经济的坚实保障与民营经济的创新活力相辅相成，共同铸就中国经济韧性，推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不断完善与经济高质量发展。

　　我们极为重视发展科学技术。2024年，中国全社会研究与试验发展经费突破3.6万亿元，投入总量稳居世界第二，展现出强大的科研实力。事实上，中国在科研创新方面的优势早有体现，2021年中国居民专利申请数量已超过美国。持续的科研投入推动中国新质生产力不断形成。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史纲》记载，中国在工程技术领域成绩斐然，高速公路、桥梁、隧道等多个工程技术，以及5G通信、超高压输变电、海洋设备等领域均达到世界领先水平。例如，在新能源与可再生能源领域，2024年中国新能源汽车对世界增量的贡献度高达95%，占据全球70.4%的市场份额。

　　我们极为重视融入经济全球化。以加入WTO为重要标志，中国深度融入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国始终秉持诚信原则，坚持平等交往、互惠互利，推动自身与世界经济共同发展。当前，世界经济政治格局正发生深刻变化，中国已成为经济全球化的坚定倡导者和推动者。在此背景下，中国提出构建合作、开放、互利共赢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全球经济治理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这一理念将助力中国在国际舞台上赢得更大话语权，为全球经济发展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三是有效防范社会风险。社会风险是现代社会的常态现象，一个国家如果不能有效防范社会风险，必然会遭受巨大的损害。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是一个大国，决不能在根本性问题上出现颠覆性错误，一旦出现就无法挽回、无法弥补。”基于此，中国从多个维度系统构建起社会风险防范与应对体系：极为重视改革、发展、稳定关系；极为重视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的统筹推进；极为重视国家治理问题；极为重视维护国家安全。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长期稳定“两大奇迹”。如近年来，国际咨询机构公布的“全球最安全国家排行榜”显示，在所调查的140多个国家中，中国一直位列前几名。对于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来说，很难同时做到这两点。

　　正是中国对社会风险的有效防范，确保了现代化动力持续、健康地激活和释放。由此可见，对于现代化动力的分析，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现代化一般规律，也有助于我们在实践中全面推进中国式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