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数智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多元化思维的全方位渗透,舞台表演不再是艺术表现的容器,而成为重新定义审美和重构主体性的重要体现。中国当代舞台艺术在虚拟与现实、物质与技术、个体与系统的持续性张力中,从专业表演的单一性艺术形态转变为具有交互性和跨界性的复合型艺术形态。其审美特征也逐渐从侧重虚实合一的“意境美”转化为强调多模态场景式体验的“灵境美”。“意境美”与“灵境美”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二者的相互融通应该是未来舞台艺术发展的方向。当代舞台艺术的这种审美嬗变既挑战了传统审美的认知原则,也为全球化时代中国舞台艺术自主话语体系建构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路径。
“灵境美”:数智时代“意境美”的重构与拓展
“意境”作为中国古典美学中最具民族文化特色的美学概念,其基本涵义是“情景交融”和“虚实相生”。按照宗白华的艺术观,中国舞台艺术的灵魂是由舞蹈动作所延伸、展示出来的虚灵空间。与西方艺术所重视的几何学空间不同,它能够在有限的舞台场景中营造出“无往而不复的天地之际”和“俯仰自得的宇宙空间”。也就是说,中国传统舞台艺术更侧重于人类心灵空间的自由延展。例如,中国传统戏曲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布景,其实就是用有限性的物理实体和程式化的表演去引导观众,使其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诗意想象的空间,其内在的审美逻辑在于“虚实相生”的“意境美”与文学性的传达。因此,中国传统舞台艺术的“意境美”所创造的虚景和实景很多都需要借助鉴赏者的心灵想象和情感感悟才能得以实体化。概括来说,中国传统舞台艺术所追求的是一种以虚实相生、含蓄留白为特征、强调通过有限的空间和形象去激发无限想象的“意境美”。
而“灵境”这一概念源自1990年钱学森先生对虚拟现实技术所进行的富有创造性的本土化翻译,其基本意思是用科学技术手段向观众传递视觉、嗅觉、听觉等信息,使其身临其境。类似的翻译还有“人为景境”“虚实结合”“仿真情境”等,之所以最终选择“灵境”的译法,用钱先生的话来说,因为“它的中国味特浓”。简单来说,数字时代的舞台艺术充分利用互联网和终端设备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比“现实真实”还要真实的“超真实”(鲍德里亚语)世界。它一方面强调了新媒介技术与人类感知系统的深度耦合,另一方面突出了空间、环境和情境的现实化意义,让主体能够以沉浸式状态进入到虚拟世界之中。由此使得传统舞台艺术靠想象才能实现的虚景和实景得以活灵活现地实体化呈现,不仅可见可感,而且可触可控。相比于通过观众的心灵想象所营构的“意境美”,“灵境美”则可以通过技术直接生成可感知的虚拟实体。如果说前者是“以虚写实”,那么后者则是“以实造虚”,更能够为观众提供一种诗性与实性相结合的奇妙体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灵境美”是数智时代舞台艺术“意境美”特征的拓展与延伸。
数智“灵境”的审美特征与舞台革命
当代舞台艺术从“意境美”到“灵境美”的转变,标志着舞台艺术创作与欣赏的双重革命。数智技术所营造的“灵境美”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其一,人机协同的创作模式与虚实共生的空间生产。当代舞台艺术改变了传统“以文本为中心”和“以作者为中心”的艺术创作方式,数智技术从客体性的工具跃升为创作性主体的一部分。由北京舞蹈学院创作的音乐舞剧《亦梦亦真》作为一部聚焦科技创新题材的原创作品,其音乐设计首次使用了人机协作的创作方式。作曲家郭思达通过AI算法技术生成了部分音乐旋律的结构框架,然后再结合人工修整形成了最终的曲目。同时,该剧通过语音合成技术将智能无人车搬上舞台,机械装置的运动轨迹与演员们的肢体表演形成现场对话。剧中立方体的舞台设计以“坐标系”和“像素格”为核心元素,通过3D全息投影映射技术所构建的数字动态空间,形成了舞台场景随剧情变化的瞬间切换,演员的肢体动作与虚拟影像实时互动、共同起舞。这种“人与非人”共同创作而产生的独特舞台效果,不但挑战了传统舞台艺术表演的“人类中心主义”,打破了传统舞台的“第四堵墙”,而且开阔了人类固有的想象视界,形成了技术与表演的镜像式对话空间。
其二,多模态沉浸式体验与古典意境的数智化转译。从接受的角度来看,当代舞台艺术的“灵境美”主要强调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感官的沉浸式体验。舞台剧《经海山》结合当代前沿科技与中华优秀传统神话故事,引发了一场“拆掉舞台,侵袭感官”的舞台艺术革命。舞台布景墙上的互动雷达与实时定位系统,让观众触发光影炫动,共同参与神话故事的重新演绎,观众被设计为“时空方舟乘客”,需要通过与异兽搏斗等一系列闯关环节完成自我的救赎。在此,传统舞台的物理空间限制被打破,观众不再是被动的“观看者”,而是被包裹在表演粒子中,成为主动的参与者。神经性悬浮技术、粉尘投影与潮湿音效的多重叠加,重新激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基因,“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的含蓄“意境”转化为声场算法交互重构的“灵境”之美,中国经典神话故事的集体无意识转化为数据留痕的“块茎化”审美体验。舞台数智技术成为连接古典意境与现代感知的媒介与桥梁,从而实现中华传统美学精神的数字转译与“灵境”再造。
数智炫技与“灵境”泛化的隐忧
舞台艺术所追求的“意境美”与“灵境美”并不是对立的,后者是前者在数智赋能语境下的重生与延续。当然,数智舞台的灵境再造也并非传统“意境美”的简单继承和视觉转译,传统意境审美可以通过各种数智技术的加持实现多重化的“灵境”再造,创造出更多视觉奇观与震惊式体验。传统意境与数智灵境的审美叠加共同构成了舞台艺术未来发展的方向。
但是,再造“灵境”必须坚守舞台艺术的本体价值,一方面,要警惕数智炫技所带来的舞台泡沫。舞台艺术如果过度依赖技术就有可能沦为数字堆砌的视觉奇观,进而忽略舞台叙事本身的文化深度与情感浓度,出现技术的“秀场化”与价值的“空心化”。另一方面,要警惕技术泛化所带来的无限扩容与“灵境”泛化,使舞台陷入“无所不包”却又“无一所是”的尴尬境地。
简言之,当代舞台艺术从“意境美”到“灵境美”的转变,本质上是全球变革、技术革新与价值重构等共同作用的体现。对当代舞台艺术“灵境美”特征的深入探索,不仅体现了中国舞台艺术形式的革新与审美取向的变革,而且关系到中国舞台艺术传统基因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全球化艺术互动的重要课题。中国舞台艺术的未来发展应该既坚持意境与灵境的兼容并蓄,又保持各自本身的主体价值,共同创造数智本土化与全球多元化共生的理想图景。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非视听’审美的知识生产问题研究”(21BZW18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