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人们往往穿梭于快餐般的文化中,而惯常于回避甚至逃离深刻性的思考。然而,我们更需要西西弗斯式的攀登者,他们做着似乎不被大多数人理解却持之以恒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张一兵教授的新著《回到马克思(第二卷)——社会场境论中的市民社会与劳动异化批判》是一次饱含勇气的理论尝试。
坦率地说,《回到马克思(第二卷)》不是一本“好读”的书。读者可能会惊叹于该书140万字的庞大体量、困窘于该书晦涩的概念与复杂的行文。但在笔者看来,这都不是最“难读”的。打开《回到马克思(第二卷)》最难之处的锁钥,恰恰在于我们耳熟能详的哲学家们。除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我们还会在书中见到熟悉的哲学家们,如黑格尔、海德格尔、卢卡奇、福柯、阿尔都塞、阿多诺、斯蒂格勒、拉康、德波、鲍德里亚、广松涉、阿甘本、齐泽克等。这些哲学家不是以只言片语的方式偶尔闪现于文字中,而是隐秘地流淌于行文背后不可见的方法论之中,用“同台竞技”一词来形容他们更为贴切。
布尔迪厄曾提出著名的“场域”(field)概念,用以说明独立于个人意识与主体间关系之外的客观关系场,即“现实的就是关系的”,并用“游戏”概念阐释场域的空间性角逐关系。张一兵在书中运用了一个相似概念:场境(Gestalt)。该概念曾被马克思多次使用,后经格式塔理论的涵义赋予,又在张一兵的笔下变易为作为精神性构境基础的人与对象的在场性关系存在。笔者希望借用这两个概念说明该书中存在的一种不被言说的关系:《回到马克思(第二卷)》不是马克思的独白,而是张一兵为马克思搭建的一个思想擂台。举例来说,张一兵在讨论马克思的市民社会的关系性赋型时构建了一个思想空间:黑格尔在需要体系的视域中透视到了个体性劳动背后存在的普遍性劳动,这是他的绝对理念投射到个体性劳动的结果;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意识到封建社会中的王子天然是王子,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人天然就被赋予了社会关系的属性,而经济世界中的事物也被历史性地编码为经济物相化的商品,这是马克思的深刻之所在;而海德格尔的上手环顾的“周围世界”则仅仅局限于此在上手性的存在论关涉,却忽视了经济物相化及其背后的现代性劳作关系基础;在这一点上,鲍德里亚的“物体系”对其背后的消费关系赋型透视则更为力透纸背。张一兵的此类剖析是极其深刻的,却也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因为这要求读者不仅要了解诸位思想大师的思想史背景与理论内涵,还要放到同一层面的论域中加以理解和对比,并批判性地为每位大师指出其不足之处,为这场擂台游戏进行裁判式点评。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当前很多研究中缺乏的思想对话性。
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从认识论角度来看,就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回到马克思(第二卷)》真的是张一兵简单还原的马克思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认为,我们认识世界其实是一种知识结构匹配,不是我们自己看到世界,而是我们拥有怎样的知识结构就会看到怎样的世界。那么,张一兵观察世界的“眼镜”是什么?从思想史来看其学术之路的发展也许可以给予我们启发。从21世纪初,张一兵就开始了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的文本深耕。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欧洲情境主义国际革命思潮、德法意各哲学流派,一直到当代的后现代思潮、精神分析理论、资本主义批判研究与日本新马克思主义等,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理论驻足的痕迹。这些研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紧密相关。换言之,这些思想家不仅仅存在于张一兵的引用与评述之中,而是深深地内嵌在其方法论的深处,帮助他从多个视角看到一个立体的马克思。这就使《回到马克思(第二卷)》不仅饱含批判性反思,而且兼容了经典与前沿的双重思考维度。所以,他会在书里从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与批判认识论中思考当代远程登录在场的认识论全新图景,会从马克思论科学技术及其异化现象中推演出当今数字化劳动构序的全新的“第二自然辩证法运动”的异化批判理论。在这一点上,张一兵不仅回到了马克思,而且使马克思走向当代。
更难能可贵的是,张一兵没有在大师们的讨论中简单驻足,而是在该书中保留了他的个性,即个体性存在的痕迹。我们知道,读者与作者之间存在着永恒性间距。当我们面对一个文本的时候,读到了什么内容取决于我们已经存在的知识结构与作者呈现的知识结构的匹配度。因为两个人的知识系统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读者永远不可能与作者同在。就算面对同样的文本,“我”与马克思也绝不可能读出完全相同的内容。并且,每个概念都包含着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所以一位19世纪的人和我们对“唯物主义”一词的理解可能是异质性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文本与思想史的研究似乎是消极的,读者与作者、甚至作者本人与文本之间都存在着理论间距。然而,笔者却认为,这种间距恰恰蕴含着思想的魅力。如果我们从二维视角来观察思想研究,那么作者是圆心,作为读者的我们则在圆心周围不断靠近,这种靠近的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崇高的朝圣,是为了追求真理而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跳出二维视角,从三维视角来看待文本研究,则可以在接近圆心之处拔高纵深,在深耕的土地上结出原创性果实。
《回到马克思(第二卷)》正是在这种三维的文本研究中所做的理论努力。也许在很多学者看来,该书的很多观点是“惊人”的,甚至挑战了诸多学术界的共识。但是,多一种“不一样”的解读又何尝不可呢?张一兵与诸位思想大师一道,构建了一个既回到马克思、又通向当代的理论桥梁。至于这座桥梁会走向何方,就交给读者们了。
(作者系南京大学哲学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