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从文化视角开展东南亚研究?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什么?东南亚的独特之处在于开放包容文化中的自主地区身份构建。一方面,东南亚位于两大洋和两大洲的交汇之处,自古以来就承载着多种文明和文化的流动、层叠与交融,近现代又经历了西方殖民统治和现代化的冲击。另一方面,多元文明和多元现代性共存的当代东南亚在地区一体化进程中追求自主身份的构建,出现了动态多元与一体共存的相互赋能与强化。东南亚研究的文化视角可以聚焦多元文明过程、多元现代性、多元一体的地区身份构建三大维度,探索开放包容、多元共存的共同体建设之路。
多元文明过程:
文明流动与融合实践
东南亚被称为“文明的十字路口”,受到印度文明、中华文明、伊斯兰文明和欧洲基督教文明等的影响。印度文明向东南亚的传播大概始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世纪之间,在宗教、法典、文字、文学和社会制度等多个方面对东南亚形成了广泛影响。古代中华文明向东南亚的传播主要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儒家学说、科举制度和汉字的传播;二是器物和生活方式的传播。伊斯兰文明自11世纪传入东南亚,从海岛沿岸逐步传播到海岛内陆地区,最终在印度尼西亚群岛、马来半岛和菲律宾群岛南部形成伊斯兰社会。16世纪,随着欧洲列强开始在东南亚建立殖民统治,基督教文明对东南亚的宗教、教育和生活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
多元文明持续在东南亚传播、扩散,与本土文明相互层叠、交汇、融合、演进,呈现出比较典型的过程融合型文明形态。有学者提出,东南亚文明形成就像是在超市购物,东南亚人按需选择,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程度地从多元文明中自主选择他们所需要的元素,发展丰富了本土文明。古代东南亚深受印度文明的影响,但是并没有被完全印度化,而是保留了东南亚史前文化、部落文化和村社文化,并与印度文化相互渗透、有机融合。例如,虽然东南亚社会等级化比较显著,却没有接受印度的种姓制度。梵文曾经是古代东南亚一些地方的主要文字,后来当地人参照梵文发展出了自己的文字,并最终放弃了梵文。《罗摩衍那》等印度著作在东南亚广泛传播,却在不同地方发展出具有地方特色的艺术形式。
多元现代性:
本土文化与发展选择
早期现代性是随着西方殖民统治进入东南亚的。全面现代性传到东南亚的时间相对较晚,发端于1900年前后,发展信念在东南亚现代性中占据了核心地位。东南亚的现代化进程支持了艾森斯塔特的“多元现代性”理论,即发端于欧洲的现代性文化和政治方案不会被全盘接受,而是有选择地被纳入不同文明的现代化进程中。
首先,东南亚的现代化实践呈现出现代化路径的多样性,不是对单一西方模式的复制,而是通过激活自身文化基因,创造性地回应现代化的挑战。其次,传统文化和地方价值持续参与现代制度建构,形成具有文化特质的现代性形态。最后,现代性没有固定的终点,而是多元文明通过对话、交锋甚至冲突不断对其进行重构的过程。正如艾森斯塔特所言,现代性的本质,恰恰在于不同文明对“现代”永无止境的重新诠释。
在政治现代化领域,有学者发现庇护主义是很多东南亚国家的典型特征。传统庇护关系是根植于东南亚本土文化和社会结构的交换机制。上层阶级通过提供保护、资源或机会,换取下层民众的支持与忠诚;下层民众则通过表达感激与服从,确保自身利益最大化。东南亚国家独立并开启政治现代化进程后,庇护关系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与政党政治相结合,形成了以“政党—选民”与“执政党—精英”双重网络结构为主要特征的现代庇护主义,成为统治和管理国家的原则。尽管庇护主义削弱了现代政治的发展质量,但在东南亚国家建设和现代化进程的特定历史阶段,它在维护社会稳定、提供社会保障、促进民主巩固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还有学者考察了东南亚乡村的现代化进程,发现其传统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灵性观念和仪式引导乡村社会关系发生了现代性变革。西方现代化理论并没有提供利用文化传统实现国家现代化的解决方案。发展中地区的乡村现代化转型不仅面临着意识形态的压力,而且还可能导致传统权威和传统社会的解体。例如,在老挝乡村,现代化促进了灵性文化传统的“复魅”,仪式活动在日常实践中被不断改造,由内而外地引导乡村社会关系发生了现代性变革。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社会并没有被全球现代性所同化,而是主动吸收市场经济改革等现代精神,并调动地方文化传统与之融合,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现代乡村形态。
多元一体的地区身份构建:
东盟共同体及其价值
“多元一体”或“多样统一”是东南亚地区一体化进程的突出特征,即在多元文明和多元现代性实践中,在开放包容的合作进程中谋求“一个地区”的身份建构。在东南亚普遍存在这样一个共识,即多元多样不是地区一体化的负债,而是宝贵的财富。
“多元”地区进程与“一体”身份建构相互赋能,维护和促进了地区和平、发展和进步。自东盟成立以来,成员国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严重冲突或战争,并且在冷战后通过“东盟+”的方式开展更大范围的地区合作,维护了东亚的长久和平。
东南亚和平发展和构建“一个地区”身份的成功实践,要归功于其在悠久历史中形成的总体上开放包容,并善于吸纳转化、融合创新的文化。只有承认和尊重文明文化的多元多样,才能够充分照顾地区合作与“一个地区”身份构建过程中各方的舒适度,将维护合作过程不中断置于最优先位置,不急于追求制度化和一体化的高效率,发展出与地方背景适配的本土化规范和解决方案。东南亚在多元文明和多元现代性的实践中构建“一个共同体”的经验,为全球化时代多元文明和谐共存和共同体建设提供了重要启示。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