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作为人的感知还是客观存在，时间都值得我们探讨。《全球政治的时间维度：理论与历史》一书提出：“国际关系研究对时间和时间性问题的兴趣一直存在，只是缺乏系统的理论化。”该书将时间性作为全球政治研究的核心议程，从四个维度分析了时间政治：对时间本身性质的理解；对时间维度上过去的理解；对时间维度上未来的理解；对时间周期、时序与节奏的理解。

　　目前，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至少存在四种将时间维度纳入国际关系/全球政治研究的路径：国际关系史路径、历史社会学/历史制度主义路径、系统与演化路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路径。将时间维度纳入国际关系/全球政治的分析框架，存在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一是在诸多纳入时间维度的分析中，未来何种方式可以进一步推动相关知识的增长；二是我们到底是找回时间还是重新审视时间；三是仅仅强调时间维度的重要性，何以回应时空不可分割的这种现实。

　　在社会科学中，以普遍化和寻求明确因果方式探讨时间的影响是困难的。正如唐世平所言，“时空的影响通常是间接的、延迟的、非意图性的（这被认为是系统效应中数量最为可观的一类效应），甚至是未发生的和不可被观察感知的”。但社会科学发展了这么多年，我们应当向这个方向努力。

　　一个学科想要发展，在建立严密的学科体系之初，往往会研究重大且易于被精确研究的问题，以便更快速和有效地建立学科知识体系。那些不重大或者重大但难以被精确研究的维度，在学科建立之初往往会被放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学科知识的增长，之前被忽视的、难以被精确研究的重要问题/重要维度会被重新发掘。经济学、社会学的学科演进都体现出了这点。

　　但简单呼吁时间的重要性仍显不足，只有将相关倡议落实到实证研究，才能更好地推动知识积累的进步。例如，该书对大国竞争中的时间贴现的分析，以及对大国竞争中战略节奏的分析。不过这些实证研究虽然给了读者很大启发，但也尚存一些有待进一步完善的地方，尤其是对关键概念的界定与测量。例如，对“时间视野”的界定与测量。书中用“时间视野”解释不同的现象，但缺乏对“时间视野”的精确界定与测量，即没有提供明确的可观察经验证据，以明确区分长期视野和短期视野，所以可能会被批评为根据案例结果而给自变量相应赋值（可能并非时间视野导致不同的结果，而是我们根据结果反过来界定其视野的长短）。再如，书中大量提到“战略耐心”和“战略冒进”，但并未对这两个重要概念给出清晰的定义。书中讨论“战略节奏”，将它分为四种类型：激进变革型、积极进取型、时机顺应型以及拖延观望型。但也没有对这四种类型的节奏进行明确界定，只是论述了四种类型与大国竞争程度和外部冲击产生的正负反馈关系。而对外部冲击来说，到底带来的是正反馈还是负反馈也缺乏界定标准。

　　未来进一步推进对全球政治的时间维度研究，或许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一是更清晰地界定和测量与时间有关的重要概念，从而更好地检验相关理论。二是对与时间有关的概念进行系统化，厘清概念之间的层级关系。三是从系统思维和演化范式的视角出发，将时空作为维度而非变量进行分析。 

　　该书提出，主流的社会科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时间变量的影响，呼吁“找回时间”。因此，书中提到，“传统理论过于追求科学方法而忽视了时间的独特力量，时间本身也塑造事件前进的轨迹。科学主义追求普遍规律，对时间变量的疏忽使其难以解释和应对时空变化”，“时间因素似乎被社会科学家所遗忘。很多主流理论框架为了追求普适、宏大的社会规律，并不关注因果关系在具体时间情境中的变化，而是用假象的静态化与横向化分析将延绵的时间流截断成一块一块的思维隔间”。因此，“在战略研究中，时间是一个暗含其中却没有被充分探讨的变量”，“国际关系理论基本上忽视了战略行为主体面临的时间压力难题”。

　　但是，社会科学研究是否真的存在不讨论时间的问题？虽然许多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确实缺失时间维度，但一些非美国的国际关系理论比较重视时间维度。而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中，对时空维度也均有观照。以定量研究为例，横截面分析可以被视为静态的结构化分析，时间序列分析则是对时间维度的分析，而面板数据（既包括横截面数据，也包括时间序列数据）分析则是结合了时间维度和结构维度的分析。因此，认为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缺乏时间维度是比较符合现实的，但认为社会科学研究忽视了对时间的分析可能还不够准确。当然，虽然社会科学研究之前也观照时间维度，但其对时空维度的理解仍然有巨大的改进空间，对时空维度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被重新审视。

　　对于忽视了时间维度的社会科学理论，我们需要补充时间维度（或者说时空维度）；对于对时空影响虽有观照但仍有巨大改进空间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如何更好地在包括定性与定量研究方法中体现时空的影响。

　　真实世界中的时空往往难以分割，所以我们很难孤立地讨论时间的影响。该书第三章分析了全球政治经济周期，周期与结构通常是一体两面。我们不能忽视周期，但可能更需要关心周期与结构之间如何互动。书中在谈到大国竞争的战略节奏时，也试图结合周期与结构来说明问题，“非匀速的波浪式时间观主张将结构约束与历史偶然序列有机结合。该分析路径关注结构性因素与能动者因素的相互互动与反馈效应”，“外部机会结构的‘冲击—反馈’诱发节奏的波动性变化……大国战略竞争程度塑造战略节奏的速度变化”。这些观点将周期与结构进行了整合，只不过书中更强调的是偶发性的冲击，而非结构。

　　由于时空的不可分割性，我们需要在未来的研究中更多地思考如何更好地将时间与空间融合起来。例如，沃勒斯坦整合了时间维度对资本主义体系的研究（如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等），以及结构维度对资本主义体系的研究（如依附论探讨的中心—边缘结构），形成了更为完善、更有力量的解释体系。总之，在强调时间维度重要性的同时，我们也要更加深入地探索如何将时间性解释和空间性/结构性解释结合起来。

　　（作者系吉林大学国家发展与安全研究院、公共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