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7月14日,金岳霖出生于湖南长沙的官僚家庭。1914年,金岳霖从清华学校高等科毕业。在提交给毕业《赠言》的文章《说礼》中,19岁的金岳霖认为,“儒教之陶冶我中国者,数千年矣。其能致人心而不敝,弭恶行于无形者,非神道也,礼而已也”,但“欧风东渐,厌旧喜新,夷狄诸夏,此其时矣”。为了“救末世而挽颓风”,年轻的金岳霖认为,出路在于“君子悦礼乐而敦诗书”,而他自己也“有意于斯”。
经过清华学校留美预科学习后,金岳霖前往美国留学。一开始,金岳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的是商业,因为缺乏兴趣,在1917年获得学士学位后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政治,并于一年后以论文《州长的财政权》(The Financial Powers of the Governors of the Different States)获得文学硕士学位。金岳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论文《T. H. 格林的政治学说》(The Political Theory of Thomas Hill Green)完成于1920年,研究格林“有着神秘主义外貌的唯心论政治哲学”,认为对格林的研究“不仅可以享受到思想上的魅力,还可以分享他的社会理想主义”。论文第一章的标题是“形而上学和伦理学背景”,这足以表明,金岳霖在学术上已接触到形而上学领域,此后他也“没有离开过抽象思想”。论文最后,25岁的金岳霖提到,“逻辑有时会使人发疯,但是逻辑中存在美”。这是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但对于理解金岳霖的学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他后来把逻辑作为自己哲学体系的出发点,而这句话也表明,他此时已意识到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1921年12月15日,金岳霖由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资助,从上海出发假道美国赴英国留学。在英国期间,金岳霖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罗素的《数学原理》(1903)和休谟的《人性论》等著作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正是对这些著作的阅读,金岳霖脱离了政治学说史,进入了哲学。金岳霖在剑桥与摩尔(G. E. Moore)等人一起听维特根斯坦的课,他关于逻辑命题的观念深受拉姆齐(F. P. Ramsey)和维特根斯坦的影响,接受了“逻辑命题都是穷尽可能的必然命题”的观点。
1925年12月,金岳霖回国。他在1927年发表的论文《绪论》(Prolegomena)中,第一次概述自己未来的哲学体系时提出,“哲学主要与论证有关,而不是与这里或那里任意拼凑的一些思想有关……当论证支持一种信念的时候,哲学就开始有话要说。但是,论证包括分析和综合,其中前提和结论起着重大作用,而且如果哲学主要与论证有关,那么逻辑就是哲学的本质”。金岳霖认为,“我们的信念一旦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正像哲学思想应该的那样,那么逻辑的有效性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这些思想明显深受罗素的影响。
金岳霖回国之后的第二年,赵元任离开清华大学到中央研究院工作,受清华大学校方委托,邀请金岳霖到清华大学接任逻辑课程。金岳霖于1926年9月到清华大学担任讲师,不久即升为教授。同年,他接受学生沈有鼎、陶燠民的建议,在清华大学创建哲学系,任系主任。教了几年逻辑后,金岳霖于1931年到哈佛大学跟随谢弗学了一年现代逻辑,在哲学上比较注重分析。他在1927年就说过,“哲学不关心思想之为思想;与科学一样,哲学的兴趣在于那些获得这些思想和使这些思想相互联系的方法”,就是逻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金岳霖在当时的学术界获得了“金逻辑”的雅号。
金岳霖的哲学体系由《逻辑》(1935)、《论道》(1940)和《知识论》组成,《知识论》虽然直到1983年才正式出版,却完成于1948年底。这些著作组成一个庞大的新实在论哲学体系,这个体系的原创性思想之丰富,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不仅罕见其匹,而且对于中国哲学的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1935年,金岳霖出版《逻辑》一书,以怀特海和罗素的《数学原理》(1910—1913)为基础,第一次系统地把现代逻辑引进中国。1940年,他在《论道》中认为,每一个文化区都有自身的中坚思想,而每一个中坚思想又都有自身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本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态度,金岳霖在哲学立场上应用《逻辑》中所介绍的现代逻辑——即《论道》中的“式”,为道、无极、太极、几、数、理、势、情、性、体、用等名词作了理智上的了解。同时,他把对这些名词的情感转移到《论道》中相应的概念上,以求情感上的满足,建立起一个从“道是式—能”到“无极而太极是为道”的独特的形而上学体系。金岳霖这里的“能”字得之于周叔迦。同时,这个形而上学体系为解决休谟问题提供了本体论基础。在1948年底完成写作的《知识论》中,金岳霖广泛而系统地讨论了西方近代哲学以来的认识论问题,尤其是对笛卡尔以来西方的“唯主方式”进行了批评,认为知识就是“以得自所与的意念还治所与”,用意念的摹状和规律学说从正面来解决休谟提出的问题。
金岳霖的哲学体系是应用现代逻辑方法对中国古代哲学的发展,克服了古代中国哲学中“逻辑和认识论意识不发达”的缺陷。但是,《逻辑》一书并没有解释“逻辑的有效性”。在1937年发表的《真实小说中的真》(Truth in True Novels)这篇论文中,他才开始谈到这个概念:“人们常说自然界厌恶真空。但人们至少简略地宣称逻辑喜爱真空。逻辑的这种空洞性,即无具体内容性,正是它的普遍有效性的源泉之一。”《真实小说中的真》照应了十七年前他在博士学位论文中就已明确表达出的观念:“如果一个人企图回避逻辑的有效性,逻辑的确会使他发疯,甚至比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了十万八千里,却发现自己还是落在心慈面善的如来佛掌心中还要疯得厉害。”直至1948年底,逻辑基础问题一直缠扰这个哲学体系,这是需要面对的问题,因为如前所述,对金岳霖来讲,“逻辑是哲学的本质”。
既然“为了对逻辑进行说明,我们必须预设和使用逻辑”,那么对形式逻辑进行的任何批评也当然预设和使用了形式逻辑,这是毫不奇怪的事情。金岳霖由于长期关注逻辑基础问题及其重重理论困难,这应该就是他自己所说的本着学习态度的“找错的思想”。
《逻辑》列入“逻辑丛刊”由三联书店在1961年重版。书的前面增加了一个前言《对旧著〈逻辑〉一书的自我批判》,这是1959年发表在《哲学研究》上的一篇文章。在文章中,金岳霖提到了“逻辑的客观基础”这个根本性问题,虽然他没有展开论述,但是他明确地谈到了《逻辑》《论道》《知识论》之间的关系以及“形式逻辑底客观基础”问题、或者说“逻辑基础问题”:“这个批判显然有一个根本缺点:我没有提出客观基础问题。现在看来我当时是不承认形式逻辑的客观基础的。这一方面的批判应该是重点之一。这个根本缺点应该克服,这一方面的批判应该补上。但是,由于篇幅的限制,只好留待将来,另找机会进行这一方面的批判……我最初写成的是大学丛书中的‘逻辑’,其次的‘论道’,最后是‘知识论’。这只是时间上的秩序而已。就当时的思想说,我是用‘论道’那样的……世界观和‘知识论’那样的……认识论来写‘逻辑’这本书的,也是用……形式逻辑来推广我的……世界观和认识论的。我对于形式逻辑底客观基础底否定是有特点的。这似乎没有大错。”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直到1959年,金岳霖对于逻辑基础问题还没有自己的回答。“这个根本缺点”被“克服”的“将来”,其实就在第二年。
1960年,金岳霖发表《论“所以”》,讨论“所以”的基础或者说推论的基础,因为“整个的形式逻辑问题……太大了”。这样一来,就把逻辑基础问题从整个的逻辑过渡到了推论。在《论“所以”》中,金岳霖明确提出,“‘所以’的最后根据是客观规律、客观必然性。它的直接根据是判断的断定”,而其中的判断是人的判断,“所以”是人的过渡。这个过渡是一件怪事。它是断定前提到断定结论的过渡,可是,它又是“逻辑”和历史的桥梁。它跨在两个领域上,一个是历史的事实,一个是思维的可能。这里,“跨”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应允作不同的解释。如果把它理解为“建基在……之中”,我们就可以说,金岳霖把“所以”、推论建基在历史的事实和思维的可能这二者之中,而推论是《逻辑》一书的核心概念,从而在这种意义上就把整个《逻辑》一书中介绍的逻辑建基在思维的可能和历史的事实这二者之中。
这就是逻辑基础问题的“金岳霖式”回答。根据这个回答,“所以”、推论接受“思维的可能”这一条件,但是“不完全为这个可能条件所支配,它是历史的条件决定的,它是在历史的条件下体现思维可能的规律的”,体现了“逻辑和历史的统一和分别”。
1963年,金岳霖主编的《形式逻辑》完成初稿,并最终于1979年出版,深刻影响了国内逻辑教学数十年。1984年,金岳霖去世。他在1965年完成的书稿《罗素哲学批判》,则由其弟子们以《罗素哲学》为名在1988年作为遗著出版。
金岳霖有一个理想贯穿他整个的学术生涯,这个理想体现出“以哲学作为一项思想上的武器,为当前国家的需要直接服务”和“以哲学作为一项专门的学问来研究,直接间接为中国在国际哲学领域内争取较高的地位”的结合。“‘哲学’和‘哲学家’这两个词的使用一直极为含混”,这是金岳霖在1927年说过的话。在直到1980年3月才正式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的英文论文《中国哲学》(Chinese Philosophy)中,金岳霖提出,“中国哲学家都是程度不同的苏格拉底式人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伦理、政治、反思和认识集哲学家于一身,在他那里知识和美德是不可分的一体。他的哲学要求他身体力行,他本人是实行他的哲学的工具。按照自己的哲学信念生活,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他的事业就是继续不断地把自己修养到近乎无我的纯净境界,从而与宇宙合而为一。这个修养过程显然是不能中断的,因为一中断就意味着自我抬头,失掉宇宙。因此,在认识上,他永远在探索;在意愿上,则永远在行动或者试图行动。这两方面是不能分开的,所以在他身上你可以综合起来看到那本来意义的‘哲学家’”。金岳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哲学家,“在他那里,哲学从来不单是一个提供人们理解的观念模式,它同时是哲学家内心中的一个信条体系,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就是他的自传”。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逻辑学研究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