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规定了用益物权与担保物权，但未规定典权。典权是指典权人支付典价，在约定的期限内取得对典物占有、使用、收益权，典期届满，出典人以原价回赎典物的权利。典权起源于南北朝时期，《关东风俗传》记载：“帖卖者，帖荒田七年、熟田五年，钱还地还，依令听许。”宋代典权制度成熟，“先问亲邻”成为典权契约订立的必经程序。元代民间已形成“典卖田地契式”与“典卖（买）房屋契式”的固定格式。明清时期，在市民生活中存在大量典权，并有“租不如典”的共识。典权制度既满足了宗法伦理要求，又兼顾了契约双方当事人经济利益，彰显了中华传统法律文化中的公平正义观念，蕴含着利益平衡的法律智慧。在城镇房屋空置率高、许多农村房屋无人居住而出现坍塌风险的今天，典权制度可以为我们盘活闲置房屋等财产资源提供有益借鉴。

　　“地不起租，银不起利”是典权的特征之一。典权中包含了两个法律行为：一是租佃行为，出典人将田宅转移给典权人占有、使用、收益；二是借贷行为，典权人将钱财转移给出典人支配。租佃田宅产生租金，借贷钱财产生利息，二者在数额上相等。双方互负相同种类、相等数额的金钱债务，简化了履行过程、降低了履行成本，同时免除了对方的履行义务，产生了债权债务抵销的法律效果，即“租息相抵”。这避免了一方违约而相对方利益难以救济的问题。比如，典权期限届满后，出典人未“原价回赎”典物，典期自然延长，而典期每延长一年，典权人就应向出典人支付一年的租金，出典人亦应向典权人支付一年的利息，如任意一方拒绝履行义务，则相对方可基于同时履行抗辩权而拒绝履行给付义务。由此，“地不起租，银不起利”规则平衡了双方的利益，实现了公平正义，这是用益物权或担保物权所不具有的功能。另外，通过“租息相抵”规则，出典人避免了高利贷陷阱，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社会痼疾。从这个角度来看，典权成为传统社会民间信贷融通中最为温和与稳健的形式。

　　典权期限届满，出典人“原价回赎”是典权的另一个特征。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 年版张传玺主编的《中国历代契约粹编》的“乾隆四十三年（1778）山阴县张恒一出戤湖田契”中，双方在契约中明确约定“其田仍不拘年限远近，原价回赎”。“原价回赎”既是出典人的权利，也是出典人的义务。典权期限届满，若典权标的物价格大幅下降，出典人可选择放弃回赎，此时典权人不得强制要求出典人回赎典物。若典物价格上涨，出典人可依照原价回赎典物，这种制度安排充分保护了出典人的经济利益。在典期内，典权赋予出典人数次找价的权利，但这种找价是有限度的。从数额来看，出典人找价总额与原典价之和不得超过典物的实际价格，否则典权人有权拒绝出典人的找价。当找价与典价之和接近典物实际价格时，则出典人回赎典物的可能性变小，典权人相当于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获得典物的所有权，从这个角度来看，典权运行规则充分保护了典权人的利益。

　　在实践中，典权期限灵活多变，既有三五年的短期约定，也有一二十年的中长期约定，还有五六十年，甚至九十九年超长期限的典期。同时，还存在大量不定期限的典权。这种灵活多变的期限约定满足了不同层次的需求。典期具有多重功能，较短期限的典权可以帮助出典人度过暂时困难，迅速恢复对典物的支配权，保全家族财产，满足了宗法伦理要求。中长期典期鼓励典权人向标的物投入人力、物力与财力，积极维修房屋，提高田地肥力，增加单亩产量，获得更大利益；也能使出典人在典期届满时，依据“原价回赎”原则，以原价回赎到优质田宅。

　　中长期典权还能有效降低典权契约成本。每订立一次典权契约，都要耗费一定的金钱与时间。比如，暨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的《广东土地契约文书》中“咸丰六年（1856）邓尚典向刘世光立典田约”，双方“即日煮酒当众立下典约一纸”，同书“光绪八年（1882）张石成向胡家可立典田约”中，双方“现日煮酒杀牲”。典权契约中的代笔、中保也是有偿服务，进一步增加了订约成本。清代张五纬《未能信录》记载的一则案件中，代笔人自己有“一本代笔谢资收簿”，其中就记载某一日连收三家代笔费。此外，每一次典契的订立都是一个充分协商的过程，许多典权契约都有“请凭中说合”“当日三面言定（价钱）”等固定用语，充分说明协商过程消耗了大量时间成本。每一份典权契约都有其固定成本，如果典期延长，则每年平均固定成本减少。因此，当出典人短期内无法回赎典物时，典权双方都倾向于订立较长期限的典权，既省去反复订约的麻烦，还能降低典权运行成本。

　　在典权存续期内，典权制度重在保护典权人对典物的占有、使用和收益权利，典权人既可自己使用、收益典物，也可以将典物租佃他人，还可以将典物二次转典，形成新的典权，充分体现了典物的用益性能；典权期限届满后，出典人随时可以原价回赎典物，典权人不得拒绝回赎请求，充分体现了典权的担保功能。典权在我国传统物权法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是我国传统民法体系中一个独特的制度。当今社会，典权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价值。就城镇住房来说，随着商品房政策的不断推进，城镇商品房不断增加，一些人因为在外地工作，或者出国留学等原因，长期不使用房屋，但又不愿出售。房屋所有人若采用出租方式，则必须寻找租客，即使房屋顺利出租，还要定期收取房租、维修房屋，从而成为鸡肋。若采用典权方式，尤其设定中长期典权，上述问题都可迎刃而解。这样既可以避免定期收取租金的不便，还能省去租金起伏不定的难题，也避免了管理修缮等繁琐环节。同时，出典人还能融到一笔可观的周转资金，解决融资难问题。

　　总之，作为中国历史上一项传统的民法制度，典权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它能够适应中华传统法律文化中宗法文化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该制度平等保护了典权人与出典人的经济利益，形成了精巧的权利义务分配规则，贯彻了公平公正理念，促进了社会生产。

　　（作者系吉林财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