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若论对传统哲学中的“体用论”最为重视的哲学家,无疑首推熊十力。熊十力极其强调“体用”问题在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难言哉体用也!哲学所穷究者,唯此一根本问题,哲学家于此未了,虽著书极多,能自持一派之论,终与真理无干。”但不得不说,熊氏对体用的理解存在着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而这也影响了其对“气”的理解。
体用不二
熊十力虽然重视西方哲学,但他始终认为西方哲学有其固有的局限性,如他在《十力语要》中批评西方哲学说:“西洋哲学家何曾识得体用。其谈本体,只是猜卜测度,非睿智所照,故往往堕于戏论。”基于其体用一如、本体与现象不二的立场,熊十力认为西方哲学家将“本体与现象”对立的观点存在问题:“哲学家谈本体,多有把本体和现象对立起来,一方面以现象为实有,一方面便将本体置于现象之背后,或超越于现象界之上,为现象作根源。”此种错误理解的产生乃是因后者受宗教上帝与世界二分的影响:“此种错误大概沿袭宗教,因为宗教是承认有世界或一切法相,同时又承认有超越世界的上帝。哲学家谈本体者罕能离宗教圈套,虽或思纠宗教之失,而其解未洞澈,其说不能自圆,总有本体现象未得圆融无碍之过。余以为谈本体者,如不能空现象以识体,其持说终成戏论。”
一方面,熊十力所言将“本体与现象”对立起来的观点,显然是指西方自柏拉图直到康德为止的二元论形而上学。柏拉图区分了两个世界,“可感世界”与“可知世界”,康德继承之而言“现象界”与“本体界”。柏拉图—康德式的形而上学固然认为“本体”在“现象背后,或超越于现象界之上,为现象作根源”,但柏拉图并不认为“现象为实有”,而康德则认为“现象”只有经验上的实在性。此外,“本体”在康德那里实际上是不可认识、超越于经验的“物自体”,因此,“现象的根源”与其说是“本体”,不如说是人的先天认识能力。事实上,以“现象为实有”或现象之后无实体的观念,乃是西方现代哲学的普遍观点,除了张岱年所言“新唯物论、新实在论、逻辑的实证论”,现象学的兴起,则更加认为“现象”即“本质”,乃真正的“事物本身”,离“现象”亦无“本质”可言。
另一方面,在西方哲学那里,固然可以说“世界”与“上帝”皆“有”,即都具有实在性,但“世界”或现象的实在性,显然不同于超越的“上帝”的实在性,因为“上帝”是唯一和真实的实在。事实上,这种认为“本体”的实在性在等级上高于“现象”的观点,与熊十力的观点更接近。
以“用”解“气”
熊十力虽然批评西方哲学“现象”与“本体”二分的观点,但他事实上仍然以西方哲学的“本体”与“现象”以及佛教的“法相”(宇宙万象)与“法性”(真实)为范式来诠解“体用”。这也是为何他认为作为“用”的“现象”是“大用流行诈现千差万别的法相”,故“都无实物”,只有“本体”才是“真实的显发无穷尽”。而为了领会真实的本体,需要“遮用显体”,“空法相而悟真实”或“空现象而透悟其本体”,即“在本体论上”“遣除一切法相”。
至少在《新唯识论》时期,熊十力在对“气”的诠释上并未摆脱“本体与现象”二分对他的影响。他认为,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气”从体用论角度可以理解成“用”。但他又从“现象”的角度来理解“用”,或者说他强调的是“气”作为运动不息的“现象”的一面,那么“气”首先被规定为“现象”。而相对于作为“本体”的“心”或“理”来说,作为“现象”的“气”无疑只能是“无实物”,即非真实,或虚幻、虚假。而按照这一思路,如林月惠所批评的,“气本论”或“气学”可以说“并未具有独立性理论意义”。
但熊十力又坚持中国传统思想中体用不二的传统,认为“用之为言,即于体之流行而说为用,即于体之显现而说为用,是故即用可以显体”。但既然“用”之为“用”乃是“本体”的“流行”和“显现”,并且“体用不二”,那么无论如何,“用”并不是必须被“空”或“遣除”的“现象”或“法相”。同样,作为“现象”或“用”的“气”也应该具有实体性的存在。
可以说,这种吊诡或矛盾,正是由于熊十力以西方哲学中的“本体与现象”二分来比附中国思想中的“体用”时必然会产生的。张汝伦认为,“在西方哲学中,与本体相对的现象一般不被认为是真正的实在,有时甚至近乎假象。即使不说假象的话,它们的实在性也总是有限的”。但是,“在中国传统哲学中,体用关系从来就不是实在与假象或表面现象的关系。体用一源,体用不二,用与体同样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因此,尽管熊十力认为体用“难言”,认为“哲学所穷究者,唯此一根本问题”,且其自负对此问题有了一个比较好的解答,但实际上仍有不少问题。
销“气”归“心”
为解决上述困境,熊氏晚年又作《体用论》《乾坤衍》,更加强调“体用不二”,肯定万物之真实,并进一步提出“摄体归用”之说。张岱年认为:“所谓摄体归用即肯定实体即在万物之内,实体不在万物之外,万物既然含有实体,所以也都是实在的。”因此,“这种‘体用不二’的观点确实较析别本体与现象为二的传统唯心主义思想前进了一步”。熊十力晚年提出的这一“摄体归用”的观点,“肯定万物真实”“接近唯物论了”。因此,相比早年的“摄用归体”,熊十力晚年的“摄体归用”无疑在体用,或者说在本体与现象的理解上有一个“转变”,更凸显现象的实在性。按张岱年之说,可推出熊氏晚年之学有重“气”的转变,李存山从气论角度也赞同张氏之说。
但王元化反对因《体用论》有“摄体归用”“万物真实”之旨,即认为熊十力之思想有“一大转变”,且“接近唯物论”。王氏认为,熊十力哲学的核心始终在“本心”概念,并更加赞同贺麟对熊氏哲学“泛心论”的评价。贺麟认为,熊氏哲学将“心物”视为“绝对永恒之本体”的“本心”之“辟翕的两种势用或过程”,故此说“破除把心消纳到物,执着物质的唯物论,并破除执着习心或势用之心把物消纳到心的唯物论,而成一种心物合一的泛心论”。事实上,张岱年亦指出,熊氏“对于唯物论仍不表示赞同”,虽然他“否认自己是唯心主义者”,自标“新唯识论”,但实则“仍属于唯心论”。
总之,一方面,以本体与现象的关系反向格义中国传统的体用论,导致熊氏无形中受到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贬低现象的影响,这使其对“气”始终抱有轻视的态度;另一方面,虽然熊十力在宋明理学中亦重视张横渠与王船山之气学,但其所受理学与心学影响无疑更大,故其学始终未脱心性之学立场,所重在“心性”而非“气”。如丁耘所言,虽然熊氏后期代表作依托易学,强调大易流行、体用不二,但其“回佛向易,却完全没有接受气论,而是更欣赏心学的《己易》之类”。这导致“与梁漱溟一样,熊十力从佛家唯心论中翻转出来,但未能走向唯气论。他虽想糅合阳明、船山,声称找到了超越心物的无对实体,其后学仍不免回到心性之学的老路上”。问题在于,如果不能正确理解“气”之内涵及其在儒学中的定位,走向“唯气论”可能意味着认欲作理或重气轻德。张横渠曰:“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天德”“天理”而非“气”才是儒学所重。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中国气论思想通史研究”(23&ZD23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郑州大学哲学学院讲师暨洛学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