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读书学习,似乎是一件苦差事,古人为学却不然。儒家为学之道,讲究学而能乐。谈到儒家的乐学教育,我想从《论语》首章讲起,讨论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乐学”。儒家言为学之道,有“乐学”之说。《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朱熹解释云“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又引程子云“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张轼谓“浃洽于中”乃言学者义理贯通,故能有中心之乐。对此可以概括出三个要点:一是“涵泳熟习”,二是“义理周洽”,三是“实有诸己”。这个“义理”,不仅是嘴上说说而已,还要实有诸己,成为个体人格的内容或内在的要素。只有这样,才能油然生起中心之乐,学才能乐。乐学,一是说所乐在学,二是说学而能乐。
王艮是王阳明的弟子,他在人心先天本具良知良能的形而上学基础上,来理解“乐学”的意义。为学的目标,是自觉地呈现人心先天本具的良知。良知的呈现,使吾人剥落私欲之蔽,应事接物从心所欲,处物为宜而与物无不通,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因而能有中心之乐。这个中心之乐,就是今人所说的幸福。“乐学”,是儒学的内在精神。
今人读书学习,将“学”单纯作知识技能义的理解,单纯作功利之用。孩子从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一直读到博士,为的是获得知识技能,以备未来在社会上立足。其为学,非以自身为目的,而是一种功利性、外在性的追求。这样追求和理解的“学”,只能是“苦”,而不能是“乐”。
《论语·学而》首章三句话,有内在的意义关联。学,最终要达到“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人格的完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讲的是人的生存和德性的修养。
第二,“游艺”。学之所以能乐,乃因其展现着一种生命整体实现的历程,而非一种单纯的以知识技艺为内容的学。当然,孔子并不否定知识技艺。孔子博学多能,自称“好学”,但却不满意弟子仅把自己看作一个博学多识的人,而自谓“予一以贯之”。孔子对知识技艺的看法和态度,可以用“游于艺”这句话来概括。“游于艺”,讲的是人的修养与知识技艺之间的关系。为学要达到悦、乐,首先要不断超越知识自身,即要超越对知识技能这种单纯功利性的态度。超越知识技能的第一步,是对知识技能本身产生兴趣。古希腊人很重视知识技艺,由此产生对世界的好奇、惊异,因而发展出一种对“真理”本身的兴趣,一种知识论的建构和“爱智”的哲学传统。孔子也有类似的观点,《论语·雍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而好之,类似于西方人的“爱智”。但是,孔子并不到此为止,“好之”,仍有一个在外的对象,而“乐”则是中心之“乐”。乐与天地同和,直接感动人之善心,亦即仁义之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中心之乐油然而生而不可以为伪。此所谓好学、乐学,强调的是内心之乐。
西方的传统,是将知识技艺引向超越,指向一个知识论的系统。而在孔子看来,单纯的知识并不能达到真实。有时知识可能还会障蔽、遮蔽了人之存在的真实。因此,单纯学知识并不能完全达到真实,生命存在的真实须通过教化教养的解蔽历程内在性地转出。这不是否定知识技艺,它涉及知识技艺与人格养成关系的问题。儒家的学,当然包括知识技艺,但却以“成德”为第一要务,而不重在单纯的认知。孔子重学,在孔门中,孔子仅称颜回为“好学”。颜回的好学,就表现在“不迁怒,不贰过”中。修养不好的人总是迁怒,如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打老婆孩子,这就是“迁怒”。修养不够的人,心无所主,经不起外在的诱惑,所以常犯同样的错误,这叫作“贰过”。“不迁怒,不贰过”,乃是一种很高的德性成就。
同时,人的知识技艺,亦要经过相应的德性奠基才能实现其本有的价值和本真的意义。孔子讲“君子不器”,并不是说君子不要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人须有一技之长或专门的知识,才能在社会立足,现代社会更是如此,但却不能偏滞于此。“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关键在一个“游”字。“游”,就是为学要涵泳于“艺”,又不偏执于“艺”。“道”者形上之称,却非抽象的实体,必须经由“德”“仁”的修养而构成一种个性化的拥有。将普遍性、平均化的东西和个体的内在心灵生活相关联而融为一体,这样才会有兴趣和趣味发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学”与人之生命存在的一种内在相关性。
生命的开始是整体性的,我们教孩子,讲究“寓教于乐”,小孩子的天性是游戏,在游戏里面学知识、技艺。孩子的学习代表着生命的自然,成人的学习则表现为一种文明的方式。后者采取了分化的路径,一方面是知识技艺,从整体的游戏和玩儿里面分离出来成为专业,成为“正经事”;另一方面,现代人也很讲究休闲,发明了很多游戏和玩儿的方式,来作为一种补充。但是,现代人已经搞不清楚,究竟工作学习是为了游戏休闲,还是游戏休闲是为了工作学习。这些都是生命整体分化对峙而互不相关的结果。所以,表现整体生命的“学”离不开“艺”,但又不能停留在“艺”上。一个有了生命安顿基础或真实信仰的人,他的现实生活才是具有立体性、累积性和成就感的生活。
第三,“上达”。《论语·学而》篇首章三句话,最后一句讲到为学的目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德性修养、人格的成就,最终要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孔子特别强调“下学而上达”,这就是知天道、通天人。《论语·宪问》中记载,孔子感慨“莫我知也夫”,并解释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不怨天,不尤人”,就是“人不知而不愠”。孔子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他已“下学上达”,臻于与天相知的境界。要达到“道”的实现,要使“道”为吾人的存在奠基,那就必须要做到“下学而上达”。
孔子又讲“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小人将人生之事悉归诸功利的原则,这就是“下达”。“君子上达”,是要上达于天。上达于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才能具有一种“独”,就是独立的人格。一个内心具有内在的信念或信仰的人,一个对形上之道或天命、天道具有内在敬畏的人,才可以不受外在环境的诱惑和左右,听凭自己内心的良知,对事情作出独立自由的决断,这就是“独”。王阳明说“良知即是独知”,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孔子以遯世无闷,不见知于人而不愠,为修养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这个境界的前提,就是学者为己,为仁由己。其最终的目标,是要由下学而上达,达到天人相通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的人,乃能真正获得中心之乐或真正的幸福。这样一种“乐学”的观念体现了儒家教育的根本精神,对于我们今天理解教育的本质与实践,仍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