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国家在地理版图上如印度尼西亚般呈现出如此碎片化的景象。这个由近2万个岛屿“拼凑”的国家产生了超过700个拥有独特文化习俗的部族,塑造了印尼多元且璀璨的部族文化图景。因此,各具特色的语言、音乐、舞蹈、服饰、食物等成为印尼文化的标签与宝藏,也成为探索人类文化意义的重要素材。在这些素材中,体育运动似乎尚处于边缘位置,作为其他文化形态的某种辅证被提及。事实上,体育运动形式的表达并非单纯的强身健体,它们常常与历史、音乐、舞蹈、服饰、信仰等元素相伴随,深刻又综合地体现着当地部族的文化特质。
尼亚斯族的跳石头与战斗文化
在印尼的苏门答腊岛西部,坐落着一座尼亚斯岛。岛上的原住居民被称为尼亚斯族,他们有一项特殊的体育运动——跳石头。石头高达2米,跳石者赤脚从相距约50米的地方助跑,踏上一方小石墩,然后一跃而起,腾空越过高石,直至平稳落地,如在跳跃过程中有身体的任何部位碰触到石头表面,则意味着跳石失败。在当地的传统中,跳过这个2米高的石头被认为是男性成年的标志,如成功,村民们会宰牛宰羊为他们举办庆祝活动。
跳石头传统来源于古代的军事训练。古代尼亚斯岛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部落,常因争夺领土、财产,维护尊严、荣誉,甚至个人恩怨发生冲突,因此衍生并发展了战斗文化。一方面,各部落均用坚固的石头垒造2米高的城墙用以防御,并精于研制武器和战斗服饰;另一方面,各部落致力于培养骁勇善战,且绝对忠诚的部落护卫者。成为护卫者的一项重要标志便是能够跃过2米高的城墙,迅速追击敌人,抑或有效防守,在部落间来去自如。这一战斗文化不仅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而且锻造了尼亚斯人不畏强敌、勇于抵抗的部族品性。
现在,跳石头不仅是尼亚斯男性从小热爱的运动形式,也衍变为一项极具吸引力的表演形式,用以展示尼亚斯族的传统文化。在表演中,尼亚斯人穿着以黄、红、黑为主色调,类似古代战士盔甲的民族服饰,脖子上佩戴一个用椰子壳或龟壳制成的项圈,腰间则佩戴军刀。在进行跳石头表演前,表演者围成一圈,一边演唱激昂的战歌,一边跳着铿锵的战舞。随后在石墙两侧如列队般站成两列,表演者步履矫健,从中疾驰,然后轻盈地跃过石墙,稳稳落地,赢得众人的欢呼。表演中,表演者似乎在石墙上穿越百年,跟古代的英雄们对话,向他们的勇敢与忠诚致敬。
萨萨克族的棍棒格斗与信仰文化
在旅游胜地巴厘岛的东边,是一座面积相当的龙目岛。尽管两岛隔海相望,龙目岛却更像是一个隐世秘境,保留着最纯粹的自然风光。岛上的主体居民萨萨克族仍保留着原生态的生活习作方式,其中一项特别的格斗模式——棍棒格斗,成为萨萨克族与众不同的文化标志。
棍棒格斗通常在两名成年男子中进行,由裁判在现场随机选择实力相当的2名选手组成。格斗者赤裸上身,头戴头巾,身着长及小腿的龙目岛传统服饰纱笼,腰间系一根宽布腰带。每人一只手持一根长约1米、直径2厘米的木棍用于攻击,另一只手握一张约40×60厘米,能够遮盖上半身的由木头或竹子以及牛皮制成的盾用于防守。格斗分为五轮,格斗者只能攻击对手的上半身,如其中一人被击流血则落败。如五轮后都无人流血,则由裁判根据现场判断决定胜负或宣布平局。格斗结束后,格斗者握手拥抱,以示友谊和尊重。整个过程中,现场使用锣、鼓、钹、笛等乐器配乐。配乐除有烘托氛围、激励格斗者的作用外,格斗者还会根据音乐的节奏进行身体移动和攻击,让这项看似暴力的运动又杂糅着音乐的和谐与舞蹈的优雅,诠释着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棍棒格斗的运动形式起源于古代的祈雨仪式,传统上都在旱季来临时进行。萨萨克人相信,格斗中涌出的血越多,滋润大地的雨水就会更多。因此当有格斗者受伤流血时,旁观的萨萨克人会高声呼喊“air(水),air,air……”。而格斗者身体上流的血也成为精神上信仰的寄托:这是为全族人的丰盈生活流的血,雨神会眷顾他的勇气与牺牲。在17世纪前的萨萨克王国割据时期,棍棒格斗还被用于训练士兵的勇气、敏捷和坚韧。但发展到现在,棍棒格斗的价值更在于倡导暴力中的克制。一方面,格斗者需要严守规则,不能肆意妄为;另一方面,格斗者需要根据音乐节奏移动或攻击,以一种舒展享受的心态应对格斗。最后的握手与拥抱则是格斗者对“赛后不会记仇或报复”的同意。这项既勇猛又克制的运动似乎正是萨萨克人在经历了巴厘岛王国统治、荷兰殖民,以及经历着现代新兴国家的高速发展时,仍然能够守着那一方净土,保有那一份纯粹的写照。
马都拉族的赛牛与阶层隐喻
马都拉族是印尼人口占比较大的少数部族,排名前三,多居住于马都拉岛及其周边岛屿。马都拉岛位于印尼主岛爪哇岛的东北海岸外,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东爪哇省,但与爪哇岛相隔一个马都拉海峡,地形和气候与爪哇岛都大相径庭,马都拉族也形成了与印尼主体爪哇族风格迥异的文化体系。相比于爪哇岛而言,马都拉岛气候炎热干燥,土壤贫瘠,不适合农作物耕种,马都拉人转而投身畜牧业,将养牛作为一项重要的经济支撑。对于马都拉人而言,牛不仅可以用作耕种和运输,而且可以出售或屠宰换取经济价值,甚至在艰难时期能够充当货币。因此,牛成为马都拉人权力和金钱的象征。牛常常出现在马都拉的民间故事或谚语中,出现在木雕、房梁等艺术制品上。因此,马都拉族在运动竞技上兴起赛牛就不足为奇了。
有意思的是,马都拉族的赛牛并不似赛马般由人骑在马背上竞速,而是在两头牛中间套一个轭梁,轭梁连接着两根长及牛尾的木制或铁制长棍,长棍中间安置有短横梁,增强稳定性,并供驾牛者站立。这一架构来源于马都拉人在耕种方式上的创新,即通过两头牛牵引犁耙来应对土壤干旱贫瘠的状况。比赛中,驾牛者挥动短鞭抽打牛臀,在约100米的跑道上驰骋,用时最短者获胜。过去,马都拉人通过赛牛来寻找最强壮最快的牛用于犁田。后来,赛牛发展为一套完整的由地方到中央的赛事体系,最终目的是角逐总统杯。
马都拉人相信,有序的赛牛带来的是努力拼搏、公平竞争、团队协作等价值观的倡导。而经过更深层次的剖析,会发现赛牛俨然已成为马都拉族阶层地位的隐喻。用以比赛的牛经过精心挑选,并经历长期的专业饲养和训练,需要投入大量的钱财,而这些投入通常并不会因为赢得比赛而得到全部弥补,可以说是一种“为爱好买单”的行为,普通人难以企及。同时,由于牛具有权力和金钱的象征意义,在赛牛中获得胜利的牛主人将会极大地提升社会地位。也正因如此,这些牛通常盛装参赛,似乎向众人昭告着主人的威严,而把握社会权力和规则的这批人,也通过各种设计和包装让这一赛事持续在马都拉地区享有盛誉。
(作者系北京体育大学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