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生活在特定空间中的,并以空间作为发展和进步的条件。按照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阐述的观点,“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换言之,空间的存在并不依赖于人。而按照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的表述,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具有政治性和战略性。基于上述情况,空间与地理政治学产生关系,前者的演化造成了后者的更生。
地理政治学更生
从理论发展史看,人类空间意识的生成特别是空间思维的运用,产生了研究自然地理环境的组成、结构、空间分布特征、形成与发展变化规律以及人类与环境相互关系的自然地理学。而民族利益或国家利益的现实考量,特别是技术变量的引入,则促生了地理政治学,其中一个重要分支,就是产生严重消极影响因而饱受争议的地缘政治学。无论是思想内涵和价值旨归,还是具体议题和研究方法,地理政治学都与强调权力、凸显利益的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密切关联,并被视为后者的一个子集。而地缘政治学更是抛开一切非物质因素,将国家视为在有限空间中生存和发展的特殊有机体,遵循“适者生存”法则,天然具有让人侧目的强权政治色彩。
与任何人文和社会科学门类一样,地理政治学也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发展特别是空间生产的结果而不断调整。人类实践活动范围延伸到哪里,地理政治学的内涵就扩充到哪里。起初,自然环境产生的硬约束、社会交往和物质生产的技术手段构成的软约束,使得人类实践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小寰球”表面的某个局部,浩渺无极的宇宙空间只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正因如此,最初形成的地理政治学其实仍是一种“自然地理学”,仅关注自然地理环境与人类政治活动的关系。进入20世纪,现代技术的飞速发展及其对人类政治生活的广泛影响,促使研究者在思考地理与人类政治活动的关系时纳入了“技术”这一重要变量,由此导致“经典地理政治学”的诞生。但这门新兴学科仍然只是将地球空间看作人类政治行为赖以发生的前提,其研究目标则是“揭示出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国际政治行为的(地理)空间模式”。随着经济全球化的高歌猛进、国家间相互依存程度的持续加深与“地球村”意识的悄然生成,经典地理政治学在研究主题、研究方法以及理论表达等方面均程度不等地面临挑战。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批判理论大行其道的氛围中,“批判地理政治学”问世并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它运用“批判”这一思想利器,对那些体现权力政治逻辑的既有地理政治话语进行文本解构和话语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揭示那些在历史上曾经产生重大影响的地理政治话语背后所隐含的权力关系。批判地理政治学与经典地理政治学虽存在不少差异,但在学理上相辅相成,彼此关系遵从理论发展的基本逻辑。
作为一种具有创造力的生命体,人类从来不会停止探索未知的脚步,也从来没有停止空间的生产。而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传统空间的压缩或重构、新空间的不断生成和人类活动范围的日趋扩大,由此导致地理政治学从内涵到样态的不断更生。就实体空间而言,横向上从南极到北极,纵向上从深海到太空。就虚拟空间而言,从互联网到元宇宙。拥有可预见边界因而相对稳定的实体空间与无法预知边界因而仍在持续发展的虚拟空间,呈现异常多元而极端复杂的特征。海洋政治学(Ocean Politics)、网络政治学(Cyberpolitics)、天缘政治学(Astropolitics)乃至新边疆政治学(New Frontier Politics)等概念或学科先后诞生,深海政治、智缘政治以及生态安全、极地安全、太空安全等新研究领域陆续出现。有学者甚至提出了“宇宙政治学”这一极具冲击力和包容性的崭新概念,意欲“将人类文明视为一体,放到了光年内思考宇宙文明中间的关系和政治”;呼吁学者们“敢于畅想未来,进行前瞻性的思考假设,用坚实的逻辑遨游可能性的多重宇宙”。上述这些次生概念或次生学科显然都与空间演化有关,并从学术角度表征着空间演化。但无论如何演化,这些空间都以人为主体,关涉人类活动,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总而言之,今天的地理政治学,已经不复此前的狭隘内涵和单调形态,俨然成长为包含众多子学科的复杂学科群。对这一学科群内涵和样态的理解,应当与时俱进。
地理政治学对
区域国别研究的价值
自20世纪末以来,空间问题越来越受到哲学及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视。这与20世纪初科学哲学家们“把研究基盘建立在时间性秩序的概念之上”“由此导致空间相位的性质”形成鲜明对照。空间与地理政治学和近年来在国内学界火爆的区域国别研究密切相关。“区域”与“国别”本来就是具象化的空间概念。进行区域国别研究,逻辑上要求遵从空间研究法则。
第一,区域国别研究需要确立空间意识、运用空间思维。既然空间在现代社会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并因此越来越受到重视,那么作为与空间有着天然关联的研究领域或学科,区域国别研究就需要正视这个现实、理解这个现实。缺乏空间意识,没有空间思维的区域国别研究,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作真正的学术研究,或者至多算作前学术或前学科的盲目摸索。当然,这里所讲的空间意识、空间思维,都应是现当代的,即真切反映空间的变化和现状。具体而言,在探讨具体问题时,既要关注研究对象所处的实体空间,也要关注其可能介入的虚拟空间,更要关注两类空间的交互状况,养成在宇宙看空间的意识,在太空看地区、在地区看国家的惯习,在空间中理解位置与关系、运动与互动的能力。在此过程中,要深刻认识空间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深刻认识地区和国家的不平衡性和不平等性。要善于进行比较空间研究,能够展开跨区域、跨国家、跨民族、跨社会、跨文化、跨文明等跨空间意义上探讨,在比较中鉴别,在比较中明理,在比较中知势。
第二,区域国别研究需要掌握丰富的地理政治学知识和科学的研究方法。在任何一种学术研究中,知识和方法一个都不能少。知识靠积累,方法靠研习。掌握地理政治学的知识和方法同样如此。要以人为本,始终着眼活生生的人以及由人与人互动构成的各种样态的社会组织和社会网络。要以发展学术为要,进行宏观研究不凌空蹈虚,进行微观研究不琐碎浅表。要抱持开放包容胸襟,摒弃小手工作坊式的封闭孤立、自足自嗨模式,顺应学科交叉发展、学术融合进步潮流,掌握在多学科间穿行、融多学科于一炉的研究技巧,提升学术合作中的交往能力。
(作者系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政党与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