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东北流人诗歌的乡恋情结书写

2024-12-1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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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东北流人群体中有很大一部分为文人,他们虽因种种原因被流徙至塞外白山黑水间,但却在此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清代东北流人原本大多生活在中原或者江南地区,被流放到遥远的关外,在行进路途中受尽折磨,经过千辛万苦到达流放地之后,诗歌创作中所流露出的乡恋情结尤为引人关注。

  气候、地理和水文等自然环境的差异,对人的影响显而易见,因此,随着空间地理的转换,流人的情感亦随之而产生复杂的变化。遥远的空间隔阂所造成的疏离感,继而成为流人乡恋情结的触发点。吴兆骞《夜行》:“惊沙莽莽飒风飙,赤烧连天夜气遥。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忽忆吴趋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诗中“惊沙”“飒风”“雪岭”“冰河”与“杨花”“楼阁”“玉骢”两类不同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而在这种对比反衬中,诗人所表现出的思乡恋亲之情不言而喻。而“惊沙”“飒风”的运用,不免让人想到曹植《箜篌引》中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所透露的悲凉之气,宁古塔地区狂风骤起,满天飞沙的恶劣天气亦如在眼前。

  清代东北流人乡恋题材的诗歌作品,多用雁、鹤、笳等意象表达思乡恋亲之情。雁作为群居性鸟类,无论是在繁殖地、越冬地还是迁徙途中,它们都喜欢结伴而行,共同生活。而一旦离群,其叫声凄清悲楚,而这往往与流人酸楚的境遇相契合。

  流人诗歌中关于“雁”的描写不胜枚举,如吴兆骞《帐夜》中的“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雁飞白草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在落月低垂的流戍夜,梦中回到家乡,而醒来却是塞外的风物,耳边传来的“夜夜笳”声,敲击的是诗人独在“绝域”的孤苦心弦。流放卜奎的方登峄《见雁》云:“霜雁去何之?高天历历飞。江南家已破,塞北尔言归。关吏行相待,乡书望总违。”由天空中清晰可见的飞雁,联想到的是自己的悲惨身世,秋霜、家破、“望总违”的乡书,留给诗人支离破碎的内心体验。

  鹤很早就被认为是有德行的鸟,《诗经·小雅·鹤鸣》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鸣清澈嘹亮,响彻云霄,常与隐者的济世之才和宏远之志相联系,后广为人们所传诵。方拱乾《旧鹤》云:“老鹤迎人作意鸣,三年前是一般声。别来何物不经变,知尔于人无所争。旧侣分飞怜独立,故交相遇倍多情。卫廷岂少乘轩辈,谁卧长松梦玉京。”诗歌虽然写鹤,实为托物言志。世间万物斗转星移,不停流变,但是老鹤却始终如一,保持高洁忠贞的品性,“与人无所争”,当诗人惨遭谪戍后,昔日的“旧侣”四散而去,只剩诗人孤独落寞的身影。此时,在遥远的塞北得遇“故交”,那份深情自然难以比拟,让人倍感温情。

  吴兆骞《沙林道夜行闻鹤》:“空外皋禽渡,沙边倦客行。那知遥夜唳,偏恨独游情。影落霜岑远,声传月溆情。怜君霄汉侣,何事入辽城。”晚行途中,听到唳叫的鹤鸣从遥远的夜空传来,遍地落霜,皓月当空,诗人由本应直冲云霄自由飞翔的野鹤,联想到的是“何事入辽城”,流放生涯意味着“独游”的开启,兆骞的处境不难推测。“汝已出关,空往空来,致汝不持一文,举目无亲,只影孤形,而行万里之遥,自暖自寒,有何人相恤,白面书生,何尝惯经,为父者,一思及此,不觉肠断欲绝矣!”(《归来草堂尺牍》卷一《示兆骞》)吴父的牵肠挂肚,悲苦万分可谓是对儿子的处境有真切体味,而对吴兆骞来说,这份亲情恰让他的流戍生涯有了内在的精神支撑,可以在遥远的塞外得到些许慰藉。

  “笳”又名胡笳、秋笳。北宋《太平御览》记载:“笳者,胡人卷芦叶吹之以作乐也,故谓曰胡笳。”(《乐部》)相传原为匈奴乐器,从西域传至,其声凄楚悲凉。唐代骆宾王《晚度天山有怀京邑》诗云:“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戴叔伦的“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杂曲歌辞·转应词》)均表现出悲愁和思乡之情。

  流人的诗歌创作继承了前代此类创作的传统,顺治十四年(1657)南闱科场案发生,被誉为“江左三凤凰”之一的著名诗人吴兆骞因被诬陷而遣戍宁古塔。自顺治十六年出关,至康熙二十年(1681)被纳款赎归,在流放戍所长达二十三年,留有诗集《秋笳集》,其中的绝大多数诗篇为吴兆骞遣戍途中及在戍所宁古塔所作,诗集名为“秋笳”,让人不免想到“胡笳听彻双泪流,羁魂惨惨生边愁”(戴叔伦《边城曲》)的愁苦与思乡。

  康熙三十二年被流放黑龙江的卫既齐《闻笳》云:“鸣笳何太急,清晓不堪闻。暗堕霜林叶,寒生海塞云。”清晨吹响的急促悲凉胡笳声,让思乡的流人不忍去听,而周围的环境又被纷纷飘落的“霜林叶”和漫天飞卷的“寒云”所笼罩,一片萧瑟肃杀的气氛。方登峄《塞上月》云:“塞月不照山,塞月不照水。夜夜照黄沙,起落笳声里。曾照几人还?曾照几人死?”在充满哲理的问话中,流放塞外所带来的凄凉和哀伤,诗人只能在荒芜的沙碛和笳声中自我咀嚼,生还归乡的毕竟寥寥无几,明月“曾照几人死”,诗人也将成为无数客死边塞的流人中的一个。

  传统文化中,登高望远极易引起诗人无限的思乡之情。《诗经·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现多以为是女子怀念征人之作。至唐代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成为登高思亲最脍炙人口的名篇。

  流人继承了重阳节登高的传统,张贲《九日同友人松花江上登高》有云:“良时珍重胜游难,绝塞登高好自宽。万里云山天外尽,九州烟火望中看。余生潦倒还携酒,短发萧骚不着冠。黄菊紫萸他日事,莫怀乡国思无端。”诗歌详细记录了诗人在重阳节时的思想情绪变化,同友人一起“绝塞登高好自宽”,内心如无苦闷积聚和郁结,自然不用“宽”,而“余生潦倒还携酒,短发萧骚不着冠”,不难联想到杜甫《登高》中的“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由此,诗人对自我命运无法掌控的焦虑和迷茫,以及难以排遣的忧愁苦闷才是“登高”的真正根源,而“黄菊紫萸他日事”只是自我的宽慰,带给诗人暂时的心理平复。

  清代东北流人诗歌中的乡恋题材以东北地区的环境、物象、气候等内容为书写对象,虽然在意象选择上并没有超过传统同类题材的范围,但在具体创作上能结合白山黑水间独特的山川地理、物候特征展开,艺术风格上大多慷慨悲凉,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诗歌记录了流放文人身处人间“绝域”时的乡恋情结,为揭示流人的真实心理状态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

  (作者系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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