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金文具有篇章结构程式化、行文措辞套语化的特征，通过相关词义组合结构的类比，可以疏通一些文句或词语的理解，这方面学界已经有不少成功的案例。然而，也有一些常见的词语，大意虽能理解，但确切含义尚未取得共识的情形，金文中最常见的词汇之一“休”，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休”字不是一个小问题，它关乎铭文文义的理解。笔者曾讨论过“休”字，其后“休”字研究又有几篇讨论比较深入的文章。武振玉《两周金文中“休”的词性和用法》指出“休”有形容词、动词、名词三种词性，用为形容词时有充当修饰语（如“休令”）、单独成句（她把人物称谓前的“休”以及“休不逆”的“休”断为独词句，表赞美、感叹）和充当谓语三种句法功能。动词主要表赐予义，名词表恩惠、美德义，是形容词“休”的词性转变，三种用法中，形容词是基本用法，名词、动词是其引申用法。武氏此前就“休”字独词感叹句用法专门写过《西周金文中“休”字的一种特殊用法》。刘书芬《西周金文中“休”的词义和句法》结合“休”出现的整体语境、铭文意义以及语法等，提出了不少很好的意见，如“赐休”“休赐”之“休”为休美、嘉美、嘉奖之义，“赐休”为动宾词组即赐予休美，“休赐”是并列短语，表示休美并赐予，“休”同义连言等。但其对“休”句法功能的分析与我们的认识有差异，如所谓独词谓语句、“休王”解为“休于王”表被动义等。太保簋“赐休土”，刘氏把“休土”看成并列关系，同时作“赐”的宾语，“休”指休美的东西。这个说法不可靠。认为不其簋“不其拜稽首休”的“休”是“对扬某休”的省略，这是有可能的，但同时因为铭文只说了一个“休”字，因此而认为“休”在此处变成了动词，作独词谓语句，休美义（云“称扬王的休美”，非是）。这可能受到了武文的影响。

　　“休”字最常见的辞例是“对扬某休”，绝大多数是“对扬王休”或“对扬天子休”，是对周王的答谢之辞。西周早、中期铭文中有“休某（上司）赐某（双宾语：受赐者+赏赐物）”的文例（或为铭文首句），实际也是在表达感谢之意，所以“休某”文例可以单用，如：

　　父鼎（集成2453—2455西周早期）：“休王赐父贝，用作氒宝尊彝。”

　　效父簋（集成3822西周早期）：“休王赐效父吕三，用作氒宝尊彝。五八六。”

　　圉鼎（集成2505西周早期）：“休朕公君匽（燕）侯赐圉贝，用作宝尊彝。”

　　也可以和“对扬某休”合用，如：

　　螨鼎（集成2765西周中期）：“螨拜稽首，曰：休朕皇君弗忘氒宝臣。对扬，用作宝尊。”

　　孟员鼎（铭图2186西周中期）“孟狂父休于孟员，赐贝十朋”可以转换为“休孟狂父赐孟员贝十朋”的表达方式。小臣鼎（集成2556西周早期）“召公建匽（燕），休于小臣贝五朋，用作宝尊彝”也可以如此转换：“休召公赐小臣贝五朋”。所以，此种文例中的“休”是动词“休美、嘉善”义，或认为是形容词修饰人名或作独词感叹句表赞美，均不准确。

　　耳卣（集成5384西周早期）云：“宁史赐耳，耳休。弗敢且（沮），用作父乙宝尊彝。”“耳休”之休是动词。另，耳卣“弗敢沮”属下读，引启作器缘由，同类文例可参史墙盘（集成10175西周中期）“墙弗敢沮，对扬天子丕显休令，用作宝尊彝”、 应侯视工簋（铭图5311西周中期）“余弗敢沮，余用作朕王姑单姬尊簋”（此前为战争铭辞，无赏赐内容）、柞伯鼎（铭图2488西周晚期）“諆（其）弗敢怽朕皇祖，用作朕剌祖幽叔宝尊鼎”（此前为战争铭辞，无赏赐内容）、师寰簋（集成4313、4314西周晚期）等。追夷簋（铭图5222—5223西周晚期）尤能说明这一点，其铭云：“隹正月初吉丁亥，追夷不敢怽先人之，对扬氒祖之遗宝，用作朕皇祖究仲尊簋。”卌二年逨鼎（铭图2501、2502西周晚期）“余肇建长父，侯于杨，余令汝奠长父，休汝克奠于氒师”之“休”义同，有人属上读，非是。

　　孟员鼎、小臣鼎中“某休于某”是主动式，被动式见于甚孪君簋（集成3791西周早期）“甚孪君休于王”。驹父盨盖（集成4464西周晚期）铭末云：“驹父其万年永用，多休。”“多休”即多被休美之义。昜鼎（集成2678西周中期）：“唯十月，事于曾，宓伯于成周休小臣金。弗敢废，昜用作宝旅鼎。”或把“昜”理解为“对扬”的“扬”，恐有问题。“对扬”之“扬”写作“昜”的例子极少，该鼎属于纯赏赐类铭文，文例相同者如内史亳同（铭图9855西周早期，铭作“成王赐内史亳豊祼，弗敢虒，作祼铜（同）”）、耳卣，受赐后均无对扬内容。所以，将“昜”看作小臣之名更为可靠。

　　小臣逋鼎（集成2581西周中期）“小臣逋即事于西，休，仲赐逋鼎。扬仲皇，作宝”中的“休”应该跟匡卣（集成5423）“王曰休”、多友鼎（集成2835）“休不逆有成事”、兮甲盘（集成10174）“休无敃”等铭中的“休”意义相同，表休善之义。员鼎（集成2695西周早期）云：“唯征（正）月既望癸酉，王兽于眂稟，王令员执犬，休善，用作父甲彝”，“休善”连文可证。公贸鼎（集成2719西周中期）则曰“休鱻”。裘锡圭不认同“休善”为同义连文的说法，他认为此种“休”字（引按：指“休有成事”“休有擒”之休）与《豳风·破斧》“亦孔之休”的“休”义近，“善”应该当“把事做得很好”讲，员鼎铭中是指把王命他做的“执犬”之事做得很好。

　　免盘（集成10161西周中期）云：“隹五月初吉，王在周，令作册内史赐免卤百，免蔑：‘静女王休’。用作盘盉，其万年宝用。”“免蔑”义即免被蔑；“静女王休”应该是作册内史蔑懋免的话语，“静”可读为“旌”，旌表。或解释为免将他从周王那里受赐得来的“卤百”分赐给或转赠予“静女”，并怀疑静女是器主。此说颇可疑。不其簋（集成4328、4329西周晚期）中，不其因战功受到伯氏赏赐，“不其拜稽手〈首〉休，用作朕皇祖公伯、孟姬尊簋”。此句大概是“拜稽手对扬某休”的省讹。但吴虎鼎（铭图2446西周晚期）记录时王申厉王令把吴艿旧疆付予吴虎并确定勘定四至之人后云：“吴虎拜稽首天子休，宾善夫丰生璋、马匹，宾司工雍毅璋、马匹。”所以，“不其拜稽手〈首〉休”也可以理解为“不其拜稽手〈首〉伯氏休”之义，但不能理解为独词谓语句。

　　濒吏鬲（集成643西周早期）“姒休赐氒濒事贝”、荣簋（集成4121西周早期）“王休赐氒臣父荣瓒、王祼贝百朋”中“休”和“赐”是两种行为，休是休美，赐是赏赐。作册封鬲（铭图3037、3038西周晚期）“王弗叚忘，享氒孙子，多赐休。封对扬天子丕显鲁休”、师望鼎（集成2812西周中期）“王用弗忘圣人之后，多蔑懋赐休”中的“赐休”可以理解为动宾结构，孟簋（集成4162西周中期）“毛公赐朕文考臣自氒工，对扬朕考赐休”（前曰“赐”，后曰“赐休”）也应如此解，而不能理解为并列式合成词。金文中还有“赐某休”文例，动宾结构，如追簋（集成4219—4224西周中期）“天子多赐追休”，逨盘（铭图14543西周晚期）“肆天子多赐逨休”。大保簋（集成4140西周早期）“赐休土”之“赐休”多理解为动词短语，宾语是“土”，但不能解为同义连用。臤鼎（铭续228西周中期）云：“隹十又二月，辰在甲申，王大射，在鲁。王眔右即西六师，左即东八师。王克西师，左克东师，臤克氒啻（敌）。王休赐臤贝百朋。用作宝尊鼎。”或以“王休”为句，缺乏相似文例的支持，非是。

　　“对扬天子休”有多种表达方式，也可以说“对扬天子休令”“对扬天子鲁命”“对扬天子鲁休令”等，“命、令”同用，“鲁、休”同义。

　　综上所述，“对扬王休”之“休”跟文中所讨论用例中的“休”属于一个词位，王对臣下的赏赐是一种休美、嘉奖。臣下受封、受赐后，要答谢王或上司对自己的休美，这应该是“对扬某休”的本义，“休”在其中作名词。作动词，就是赞美、颂扬之义。至于西周金文中的“休”是不是已经引申出赏赐的意义，可以再讨论。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