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技术哲学形下之思的超越性

2024-10-2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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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一命题基本上厘定了中国哲学形上形下之思的基本框架。但与西方哲学二元对立思维不同的是,中国哲学的形上形下两个世界并不是隔绝的,而是“体用不二”“道器合一”的关系,这使得中国哲学关于“术”“器”“技”的形下之思始终与“道”“礼”“禅”的形上之思相联系。换言之,中国哲学对技术的思考不仅仅是就技术而技术,而是不离“道”去思考“器”,因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在这种超越性思维之下,形上之“道”成为统领、规约形下之“器”的主宰,而形下之“器”成为通往形上之“道”的中介和途径,“以道驭术”“藏礼于器”“引弓入禅”“技进乎道”“制器尚象”“道以成器”“器以载道”“朴散为器”都是这种超越性的体现。本文仅以道家的“以道驭术”、儒家的“藏礼于器”和禅宗的“引弓入禅”为例,尝试分析中国技术哲学形下之思的超越性特点。

  道家的“以道驭术”

  王前在《“道”“技”之间——中国文化背景的技术哲学》一书中提出,中国古代技术观的核心是“以道驭术”,即以“道”的要求来引导“术”的发展。通常认为,道家是反对技术的,通常以庄子的“抱瓮入井”寓言作为证据。然而,这是对道家技术观的片面理解。道家并非一味地反对技术,而是反对不符合“自然”之道的技术。道家讲的“自然”很容易被误读为“自然界或大自然的同义词”,其实道家的“自然”强调的是“自然而然”,火山、地震、海啸等自然现象充满了冲突和对抗,“道法自然”显然不是效仿这样的“自然”。

  如果这样来理解“自然”概念,那么“无为”也就相应地不会被误解为“全无事事”。“无为”从字面上看似否定一切行为,实际上否定的只是“妄为”“乱为”,这一点可以从《道德经》的多处表述中得到印证,如“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以圣人恒善救人,故无弃人;恒善救物,故无弃物”等。其中的“生”“为”“长”“救”等何尝不是“为”?但这些都非妄为、乱为,而是“辅万物之自然”的“为”。一言以蔽之,道家反对的“为”是“强求”之为。庖丁“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不像良庖、族庖那样“割”和“折”,正是“无为”的体现,看似有为,但不着痕迹,这是包括技术活动在内的人类行为的理想境界。

  由此可见,“自然”和“无为”是“天人关系”的两面,“自然”侧重“天”的方面而言,而“无为”则侧重“人”的方面而言。“自然无为”不意味否定一切外在影响,而只是否定外在的强制干涉,因此道家当然不会无条件反对一切技术,而只是反对不符合“自然”之道的技术。不符合“自然”之道的技术“必然伴随反弹、反抗以及破坏性冲突”,所以是不能长久的不稳定状态。反之,如果以人力辅助自然,遵从自然界的内在动因,顺势而为,就是符合“自然”之道的技术,也就是实现了“以道驭术”。

  儒家的“藏礼于器”

  “藏礼于器”又称“器以藏礼”“以礼制器”,该思想最早可追溯到孔子,“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器以藏礼……政之大节也”(《左传》成公二年)。所谓“藏礼于器”,即按照“礼”的要求制作与使用器物,并通过“器”来强化“礼”的观念,以达到“无言之教”的目的。“藏礼于器”思想同样体现出中国技术哲学形下之思的超越性特点。

  “礼”作为一种“形上”之道,需要通过一定的途径予以体现,而“器”正是体现与彰显“礼”的重要途径,因此“藏礼于器”成为中国古代造物制器的根本法则。在“乡土中国”的熟人社会环境中,社会秩序的维持基本通过“象征性控制”(symbolic control)的手段,即儒家的“礼治主义”,而“器”就是一种重要的“象征性控制”手段。在“藏礼于器”观念的影响下,儒家认为器物绝非价值中立的工具,而是政治秩序、伦理秩序、宗法秩序的“物化”形态,是社会秩序的指示器和强化剂。比如《中庸》里提到,“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强调的正是“盛服”对祭祀之礼的重要作用,当人们穿上盛服,其言行举止也会随之变得端庄敬重。当然,“藏礼于器”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由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中国社会从宗法封建制进入集权官僚制,“礼”的形态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唐宋之际,中国社会从“豪族社会”进入“平民社会”,“礼”也相应从贵族阶层下降到平民阶层(所谓“礼下庶人”),进一步改变了“藏礼于器”的内涵与形态。

  但需要注意的是,“藏礼于器”思想产生于“礼治”社会,而当代社会为“法治”社会,在重视“藏礼于器”思想价值的同时,也要对其进行反思。由于“礼”的重要功能在于维护社会的等级尊卑秩序,所以“藏礼于器”难免带有“别尊卑、辨贵贱、序亲疏”的社会功能,这在某种意义上与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是相冲突的。因此,“藏礼于器”思想必须经过当代的诠释与转化,方能发挥其应有的价值。

  禅宗的“引弓入禅”

  “射”“御”严格说来都是技艺,但却是“六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一项技艺作为台阶和途径通往更高的“道”是中国技术哲学形下之思的又一重要特点。禅宗重视通过修习某种技艺通往“禅”的境界,“引弓入禅”就是其中一个重要体现。

  德国哲学家奥根·海瑞格在《箭术与禅心》一书中对箭术与修禅的关系作了精彩的分析。他认为,射箭的技艺就像是禅的一所预备学校,世间的技艺路径都是相似的,都是通往“禅”的途径。近年来出现的“少林禅弓”理念正是上述“技进乎道”思想的一种具体体现。“少林禅弓”是对传统射箭核心思想理念的重建,它将禅宗文化与传统射箭结合,体现出“术道并重”的原则,其基本价值取向是“引弓入禅、以射悟道”,正所谓“精于术者才能悟于道,悟于道者方可驾驭术”。

  无独有偶,作家罗伯特·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书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展示了他和儿子骑着摩托车游历的过程中如何体悟生命意义、获得自我拯救。由此可见,不但射箭、骑行如此,饮茶、插花、书法等生活中的任何技艺达到一定境界,都可以由技入道,进入禅的境界。当达到“道”和“禅”的境界,原来的技艺就从箭术、茶艺、花艺、书法上升成为弓道、茶道、花道、书道。

  余论

  不论是道家的“以道驭术”、儒家的“藏礼于器”还是禅宗的“引弓入禅”,其共同之处在于,中国技术哲学的形下之思总是指向一个超越技术之外的更高目标,都试图通过形下之“器”实现更高的形上之“道”,这或许是中国技术哲学的一种文化特色。在未来的技术哲学研究中,我们除了积极吸收西方技术哲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之外,还需要进一步挖掘中国文化中的思想资源,建立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技术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发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立声音,提高我国技术哲学在国际学术舞台的地位。

  (作者系大连理工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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