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术界就跨学科合作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逐渐达成共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跨学科合作的发展势头尤为显著,人们不断在范式、理论和知识上取得创新突破。这一趋势不仅反映了学术探索的内在需求,而且响应了现实世界对综合性解决方案的呼唤。尽管跨学科模式被广泛认为对科学和社会都有益,但是学者们在实际操作中却遭遇了诸多难题。学科间的沟通壁垒、研究方法和理论体系差异、学术评价体系的桎梏、职业发展的单一路径以及西方高等教育的市场化趋势等因素,都使得深入推广跨学科研究步履维艰。针对这些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英国密德萨斯大学心理学高级讲师伊万·I. 罗素(Yvan I. Russell)、爱丁堡大学设计信息学研究所数字文化遗产教授梅丽莎·特拉斯(Melissa Terras)和伦敦大学学院数字人文荣休教授、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访问教授西蒙·马奥尼(Simon Mahony)。这三位学者一致认为,只有深化科研体系、评价机制、技能培训和资金投入等方面的改革,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跨学科研究才能为解决当今社会的复杂问题提供强有力支持,为人类的繁荣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专业壁垒影响跨学科研究质量
一个学科的开放性与其在推动跨学科合作方面的积极性关联密切。罗素表示,心理学的研究范围非常广泛,因此心理学家经常寻求与其他学科的研究人员合作。例如,研究人工智能的心理学家可能寻求计算机科学家的支持,通过深度结合各自领域的知识来实现一个人无法独自完成的任务。罗素在其学术生涯中见证了心理学家与众多学科专家的紧密合作,包括生物学家、神经科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医学研究者以及灵长类动物学研究者。尽管大部分心理学家对跨学科合作带来的可能性表现出极大兴趣,但在实践中大多数心理学家的合作对象同为心理学家。这是因为,当双方均为同一领域的专家时,他们能够相互发现并纠正对方的错误,这有助于确保合作的质量和效果。然而,在跨学科合作中,由于一方可能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来识别另一方的错误,因此合作的质量和效果往往更难得到保证。
与此同时,打破专业壁垒势在必行。马奥尼举例,数字人文研究项目离不开跨学科合作,因为没有任何一位研究人员能够单独掌握所有必要技能。数字人文的独特之处在于,其研究问题和研究项目对专业技术人员与非专业技术人员(例如,计算机科学家与人文学者、艺术史学者与数字影像专家)同样具有吸引力,并且与他们的研究议程相符。双方平等合作,互惠互利,而非一方“服务于”另一方。这种合作关系为推进两个领域的研究议程都提供了机会。特拉斯表示,数字文化遗产涉及跨越多个学科专业的合作。影像科学家、信息科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自然语言处理专家、可视化专家以及一系列专业技术人员携手合作,共同为数据的采集、分析和共享数字记录提供全面支持。
高质量跨学科合作推动社会进步
许多学者对跨学科研究抱有积极态度,认为跨学科研究“打开了创新可能性的大门”,尤其在应对全球性重大挑战方面。罗素认为,气候变化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是跨学科合作。气候变化造成的物理层面影响显然需要自然科学研究者来测量,但也需要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等领域的学者来帮助人们理解相关问题。例如,为何部分人对于采取合作行动以拯救地球有抵触情绪。
罗素强调,跨学科研究必须以正确的方式进行,才能保证质量和效率。在其论文《跨学科研究的三大问题》(Three Problems of Interdisciplinarity)中,他详细阐述了导致跨学科合作失败的三个关键原因。第一,每个领域都需要深入的专业知识。如果跨学科合作伙伴对彼此的领域了解不足,就会产生隐性障碍。第二,由于在各个领域内存在许多未言明的“规则”,造成沟通不畅和误解的可能性非常高。而跨学科合作伙伴也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的巨大差异。一个常见的错误观念是将智商与专业知识混为一谈。研究人员具有高智商不意味着跨学科合作可以顺利进行。即使是在最聪明的人之间,也会就研究优先事项等细节产生误解和分歧。因此,跨学科合作需要预先为这些问题做好准备。第三,每位研究人员都有自己的职业目标,如果跨学科研究的奖励只流向一方,另一方就会感到不满,合作很可能就此终止。因此,高等教育机构在为跨学科研究人员提供机会时,必须同时构建能够支持他们长期成功发展的体系。目前,高校中的职业成功和上升路径往往是单一学科性质的。马奥尼也表示,高校制度化的工作实践经常给跨学科研究带来人员、管理、资金等方面的障碍而非支持。这导致本应处于学术界中心位置的跨学科研究经常处在边缘,跨学科研究人员常常感觉自己是本专业、院系中的局外人。
在马奥尼看来,数字人文或许无法解决复杂的全球性问题,但跨越国家和文化边界的合作、学习、知识共享有助于克服障碍,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和谐共存与全人类的更伟大繁荣发展。人文科学探究“人”意味着什么,包括人类的成就和成果,即那些赋予人生价值的事物,无论是艺术、历史、音乐、文学、哲学还是其他方面。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包括从史前时代至今的整个人类历史,并不断向未来延伸。数字人文学科将最先进的计算技术和方法应用于人文数据,使研究者能够通过全新视角审视传统问题,并提出前所未有的、更加深刻的新问题。尽管进一步推进跨学科合作在制度和个人层面上存在挑战,需要通过有效沟通和相互理解来克服,但人们应该认识到,合作才是增强人类力量的关键,是通往共同繁荣未来的道路。为了推动社会的进步,人们需要在教育和沟通上达成共识,这是实现目标的关键步骤。诚然,全世界对未来及人类的潜力充满期待,但这种期待必须建立在对过去的深刻理解之上,我们需要了解人类如何塑造了今天的世界。
学术“把关人”正成为跨学科合作阻力
谈到跨学科研究的发展趋势时,特拉斯认为,科研资助机构越来越鼓励开展跨学科研究,发表跨学科研究成果的途径也在增加。最近,学术界就跨学科研究如何在产生巨大应用价值的同时保持科学性和严谨性达成了共识。马奥尼也表示,跨学科合作能提升科学研究的价值。多学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输入将增强科研成果的学术吸引力,并使其在更大范围内有意义。
然而,跨学科研究在向更多领域扩展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学术界内部的阻力。作为开放科学议程的一部分,跨学科合作加速了知识生产。对支持开放科学的人而言,研究材料、基础数据、书面成果的公开和免费传播应当是科研文化的总体目标;然而这种观念在一些领域仍遭到抵制。即便研究者已经获得了相应的报酬,且研究经费往往源自公共资金,一些研究成果仍被严密地“守卫”着,仿佛成了个人的私有财产。特拉斯观察到学术界仍有一些“把关人”。他们认为,个体研究者应展示出特定领域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来支撑其职业发展。这种观念或规则往往强调深度和专业性,而不是跨学科的广度和综合性。有意向进行跨学科合作的学者可能会因为担心不被认可或职业发展受阻,而放弃开展跨学科研究。鉴于上述不同观点的存在,跨学科研究若想获得广泛认可,恐怕还面临一些障碍。
罗素发现,现有跨学科研究偏重应用研究、忽视基础研究,具体情况因机构而异。科学史上有大量案例表明基础研究非常有用。如果将应用研究比喻为画一条从家到超市的线,那么基础研究如同绘制某个城市的地图,地图上的信息可能在未来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发挥作用。幸运的是,在最负盛名的科研机构,基础研究资金依然可得。罗素表示,自己曾经在英国牛津大学和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科学促进协会做研究,这两家机构热忱地推进跨学科研究以实现雄心勃勃的基础研究目标。然而,高等教育的市场化造成了对应用研究的过度重视,高校也更看重那些能够迅速带来市场效益的应用研究项目。过去十年里,英国政府的政策迫使不那么有声望的高校变得更像技术学院,致使基础研究在这些学校受阻,这一点在科研资助方案中也有体现。在这种市场化环境中,英国高校大力推动跨学科研究,以此作为追求应用研究目标的重要策略。罗素对记者表示,“跨学科”一词常常只是市场营销口号而非现实,因为高质量跨学科研究的实现难度较大。
跨学科利益相关者应公平受益
不同学科(学科自身及其研究者)从跨学科研究中受益不均的现象十分普遍。特拉斯认为,这是因为不同的学术评价体系在发挥作用。例如,“纯粹的”计算科学家通常喜欢发表与特定计算机科学领域有关的文章,这些领域有自己的规则和要求。由于科研“声望体系”的运作方式因领域而异,将计算机科学研究成果应用于数字文化遗产领域对“纯粹的”计算科学家的个人简历和职业发展没有明显的好处。但是,他们的成果对博物馆和数字人文学者而言有很大的应用价值。因此,跨学科研究项目必须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使技术研发和技术应用都能带来益处,且为此投入劳动的人都能得到回报。
马奥尼也注意到,不同学科对学术贡献的认可标准各异,但对于处在职业生涯早期阶段的学者来说,获得认可对寻求晋升、提升职业履历格外重要。数字人文领域的一项政策就是承认研究项目的所有参与者(包括学生)的贡献,特别是承认科研工具、在线资源开发者和程序员的学术贡献,他们的工作常被视为技术技能而非研究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马奥尼看来,研究工具和在线资源的开发也应被视作学术贡献并得到承认。即便如此,跨学科项目的参与者并不总能在他们原本的学科领域获得相同水平的认可,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学术研究资金的申请过程中。人们必须进一步重视这些问题,确保所有为研究作出贡献的人都获得恰当的认可,且这种认可有利于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获得上升通道。
罗素表示,跨学科研究的受益不平等十分常见,因为每个领域都有其独特的目标和文化。就心理学界而言,在同行评议学术期刊上发表研究成果非常重要;在计算机科学界,在线发表尚未经过同行评议的文章也很不错。例如,2017年谷歌公司的计算机科学家在论文《注意力足矣》(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中介绍了一种新的深度学习架构“转换器”(Transformer),被认为在人工智能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因为“转换器”是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的基础。该文首发于论文预印本开放存取平台arXiv,当时未经同行评议。
马奥尼补充道,正是因为每个领域都有其独特的治学目标和学术文化,跨学科研究中的矛盾可能出现在对各方研究贡献的承认、成果发表、学术职业上升通道等方面。例如,人文学者需要在高质量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终极目标是出版单一作者专著;计算机科学家需要自己的文章被收录于会议论文集,其他类型的发表对他们来说常常价值甚微。发表作品时,作者姓名排序规范因学科而异。人文学科的团队研究项目通常按照字母顺序对作者排序;在理工领域,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的重要性较高。在一些地区,通讯作者由第一作者担任;而在另一些地区,通讯作者仅负责上传所有文件并跟进发表流程,可以由第一作者担任,也可以由团队中学术资历最浅的成员担任,与其对这项研究的贡献多少无关。数字人文研究还需要就发表成果的方式(数字出版物或纸质出版物)、沟通和会议方式(线上或线下)达成协议。此外,还要关注跨学科研究使用的语言,相同的术语在不同学科语境下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制度和行政管理的边界、科研资金也可能给跨学科合作造成困难,例如,研究经费由哪一方管控、存放于何处?要解决这些实际问题,跨学科研究项目成员需要在项目初期就达成协议,并且在合作过程中保持良好的沟通和有效的团队管理。
重视培养跨学科技能
谈到培养跨学科技能的黄金时期,特拉斯认为,从小培养开阔的思维至关重要,这有助于人们尽快找到并投身于自己真正热爱的专业领域。英国人常谈论的“T型人才”指的就是拥有一个核心专长领域(即字母T的竖线)且兼具跨领域技能的人。英国教育界深刻认识到年轻人具备跨学科技能的诸多好处,并完善了教学大纲。例如,攻读工程和计算机科学的学生现在必须修读伦理学课程,以深入理解技术对社会的深远影响。
马奥尼同样认为,培养跨学科技能从来不会太早。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有一些强制性要求(其他大学也应该是如此),包括采取多种教学和评估模式。其中一项要求每个学位项目都必须涵盖一个以小组合作为核心的模块。尽管团队合作有时因参与度和工作量不均而不受学生青睐,但它能够培养学生尊重团队成员、提出和接受批评的能力。当学生们认识到来自不同背景的团队成员持不同观点和要求时,他们就能学会尊重差异,并将在未来的跨学科或跨专业合作中继续保持这种态度。有效沟通、增强透明度和建立友好的团队关系对于跨学科研究的成功和从小组到团队的转变至关重要。
跨学科技能不但能推动跨学科研究蓬勃发展,在21世纪的就业市场也备受青睐。这是因为,世界正目睹全球就业市场的巨变。雇主高度重视那些不仅在自身专业领域有深厚造诣,而且兼具技术和商业素养的复合型人才。跨学科职位要求将多个学科或研究领域的知识、方法和专业技能相融合,以应对复杂问题、提出创新解决方案或探索工作的新途径。随着国际就业市场对具备跨界整合能力和创新精神的人才需求上升,跨学科技能正成为职场竞争的关键,也标志着未来工作趋势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