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将人类的知识比作一棵树,形而上学是树根,物理学是树干,医学、机械学、伦理学为树枝。这形象地说明世界是一个有机整体,关于世界的知识也是一个有机系统。因此,人类知识的底层逻辑在学理上是系统关联的,只是被抽象地分割成若干学科领域,同时由于社会分工和管理的逻辑需要而进行建制化分割。现代社会的精细分工和激烈竞争希望个人的知识具有专业性,而个人一生遭遇的社会复杂场景、不确定的际遇以及剧烈的时代变化则苛刻地要求个体的知识尽可能广博和通识。由此,本科人才培养面临一个“通”与“专”的两难困境。在世界范围内,应对这个两难困境的主要本科教育模式有单专业教育、多专业主副修组合、通识教育、学科交叉教育等。在实践中多种模式可能并存。
学科交叉教育是跨越单一学科边界而涉及多个学科且尝试恢复学科间本来在学理上的系统关联和在实践上的相互依赖的教育。它通过多学科复合和学科交叉的稀缺性来回应和辐射社会需求。上述四种模式都涉及学科交叉教育:第一,单学科或单专业教育附加交叉课程。第二,多学科拼盘的潜在交叉。通过多学位、主—辅修学位或主—副修组合来促使学生在头脑中自行发生学科间的“化学反应”。第三,通识教育涵养的交叉。这种方式是基于通识教育的底层逻辑,即培养跨学科的、跨领域的、适用于多样实践场景而人人都需要习得的通用性素质。第四,建立专门的交叉学科项目或专业。交叉学科的项目或专业在英美一流大学(如牛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被广泛推行。
而第四种模式又有不同的实现方式。第一种实现方式由多个院系或团队联合开设交叉学科专业或项目,学生在某个院系培养。这一方式的优点是与当前体制较为兼容,缺点是联合项目容易被学生所在院系吸收而其他参与方存在感较弱而最终解体。第二种方式是由多个院系或团队在无自有师资的第三方教学平台(比如荣誉学院、拔尖创新人才机构、教务处)开设交叉学科专业或项目。这一方式的优势是容易抑制单学科的本位主义,克服第一种模式面临的挑战。其缺点是第三方平台无自有师资,参与的深度有限,较难有效管理和调动参与方的积极性。第三种方式是由多个院系或团队在“书院制”第三方教研平台开设交叉学科专业或项目,而这些平台具备自有的多学科师资和书院生态。比如牛津大学的书院开设系列“哲学+”交叉项目。这种方式相对可以克服第二种方式的缺点。第四种方式是由专门致力于学科交叉的教研机构开设交叉专业或项目。这一方式的缺点是缺乏书院制生态,不利于调动多方的参与。接下来我们将重点介绍第三种方式书院制对于学科交叉教育所具有的独特优势。
中西书院传统都发端于各自的轴心时代。中国书院形态可追溯到先秦的孔子聚徒讲学实践,它形成于南齐,兴盛于北宋,废止于1901年的清末,持续1500余年。根据研究,书院到南宋就已经逐步具备了六大功能(研究学问、教学传道、藏书、刻书、祭祀学派祖师、经营田产),师生在师生比适中的集体生活中共同建构了老师讲授、学者会讲、学生自修和实践体验、师生研讨相结合的学习共同体,师生之间形成高密度、启发式、随机指点的互动交流和从游生活。
西方最早的书院形态可以追溯至苏格拉底的讲学以及柏拉图学园和吕克昂学园。根据研究,早期中世纪大学并不为师生提供住宿,后来在教会或捐赠者的支持下为贫寒学生和教师建立的有章程约束的住宿性“学舍”就是早期书院的形态(比如最早的巴黎大学索邦学院),后来西方逐步形成法式(学生宿舍)、英式(师生共处)、德式(涵养师资)、美式(一站式生活社区)四种住宿制书院。自2005年湖南大学恢复岳麓书院、复旦大学设立四大书院以来,中国大陆高校出现了一个融合中西书院传统创办新式书院风潮。截至2022年底,中国大陆122所大学创办了近400家各类书院,主要有两种类型:书院—学院一体化模式(书院是教学—生活一体化建制)、书院—学院双院制模式(学习在专业院系、生活在书院社区)。
从中西书院的实践来看,我们认为一个较为理想的书院制大体应有如下七个核心特征。
第一,有作为一站式学习—生活社区的物理空间(“院子”)。类似于一个“家”,有卧室、厨房、书房、客厅、娱乐间、庭院等。
第二,师生采取集体住宿制。住宿制有利于形成师生学习—生活共同体,为借鉴苏格拉底式或孔子式的因材施教或师徒制教育创造时空条件。师生共处是中国古代书院和英国书院的共同传统。
第三,高有效师生比的师资且有相当比例的自有师资。实际投入教学育人的师生比而非名义师生比较高。有部分自有师资可发挥对外联结书院外的力量参与、对内凝聚师生稳定传承书院文化的功能。
第四,师生来自不同学科(文社理工)且其总体规模较小。具有多学科背景且彼此容易充分熟悉的师生构成一个小号“大学”,在其中恢复知识本来的系统关联和交叉。
第五,师生之间高密度的、有内容载体的学术和生活从游。师生在小型场景中(类似于学生仅三至五人的微型课程或沙龙)落实导师制,在学术上进行深度互动,在生活中进行言传身教。正如清华大学原校长梅贻琦所说:“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第六,发挥书院作为第三方跨学科平台的制度优势,推进跨学科科研合作和教育教学改革突围。书院平台能够改善当前院系人才培养格局中难以突破的困境,比如有效推进课程深度改革、培养方案重构,促进跨院系教学和科研合作、进行深度学科交叉、孕育交叉学科专业或项目,有效抑制单学科本位主义,提升通识教育地位,增加通识教育和学科交叉教育的空间,有效扭转部分大学重科研、轻教学的氛围,提升人才培养上的决策专业性、效率性和科学性。当前,很多大学通过书院来推动本科教育改革。比如,南京大学匡亚明学院推行大理科教育模式,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推行混合班培养,北大元培学院、清华新雅书院、武大弘毅学堂等推行通识教育和学科交叉教育,清华五大强基计划书院推进培养方案重构和强基计划落地。
第七,具备书院制生活生态。不同学科师生共处,跨专业混编混住,在一站式书院空间中形成独特的书院养成教育和集体生活文化,在生活中成长,在知行合一中锻炼,实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具备上述七个核心特征的书院制实际上是一个包含各种学科的小号“大学”,恢复了人类知识本来在学理上的系统关联,可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超大规模大学带来的专业过度分割的困境,将师生的规模控制在科学的颗粒度范围内,构建像“家庭”一样的书院师生学习—生活共同体,促进人与人之间、不同学科之间的高密度、有效交流或交叉。书院制的跨学科生态有利于培育、容纳和凝聚一支书院内外真正进行学科交叉科研或教学的团队,以书院为平台开设高质量交叉课程,创建交叉学科专业,也有利于进行通识教育涵养的交叉和多学科拼盘式的潜在交叉。因此,书院制具有促进多种学科交叉教育的独特优势。
(作者系清华大学新雅书院副院长、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