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志与贩奴史:《不归路之门》中的非洲书写

2024-09-0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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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代法国文学创作中,非洲是个不容忽视的母题。勒克莱齐奥、阿兰·玛邦库、玛丽斯·孔戴等一批具有多元文化背景或流散文化经历的作家在对非洲的地缘书写中植入了对殖民历史、文明关系、人类命运等重要议题的思考,以多元混杂的叙事方式呈现了历史纵深、社会现实中独特的非洲景象。

  小说家的非洲故事

  与以上提及的三位作家一样,法国、塞内加尔混血作家达维德·迪奥普兼具学者和教师身份,他于法国波城大学执教,非洲既是他研究的关切,也是他书写的对象。迪奥普在小说中善于将人物置于虚构的历史空间,通过书写人物流动和越界的跨文化经历以呈现法国和塞内加尔的复杂历史关系。在2021年国际布克奖获奖作品《灵魂兄弟》中,迪奥普以寓言式的笔调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塞内加尔土著兵的悲惨遭遇。主人公西非故土恬静的自然风光与欧陆战场残虐的堑壕战阵地形成鲜明对比,地理空间的塑造微妙地呈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构成叙事的驱动力量。

  发表于2021年的《不归路之门》为迪奥普的新作,作者以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对18世纪法国博物学家米歇尔·阿当松的塞内加尔纪行进行了重构,虚构了启蒙时代知识分子与前殖民地沃洛夫族黑人女性的凄美爱情故事。为探寻据说从美洲返乡的女黑奴玛哈姆的踪迹,青年阿当松开启了一场在西非大西洋沿岸地区的冒险之旅。获得法国租界长官的允许,这场旅行以勘探靛青植物为名,肩负搜寻沿途非洲村落人口和地理信息的秘密使命,交织着玛哈姆的复仇之旅,从圣路易岛启程,终结于被称为“奴隶岛”的戈雷岛。在15—19世纪,数以万计的黑人穿越了岛上的“不归路之门”,被贩卖到美洲新大陆被迫为奴。主人公这场旅行中的地理空间经验具有多重意义,它呈现了一位博物学家对未知自然的探索和对异质文化的认知,揭露了欧洲殖民势力对非洲的觊觎以及三角贸易的血腥历史。

  博物学家的非洲发现

  18世纪,欧洲的博物学研究与海外贸易及殖民扩张息息相关。在法国,科研机构与殖民公司密切合作,皇家科学院、皇家花园、印度公司构成支持热带地区生物勘探的重要力量。一批接受科学训练的青年学者自愿或被派遣到海外,去探索未知世界的自然资源。他们描述新发现的动植物,搜集地理生态信息,促进了博物学的专业化发展和殖民知识体系的构建,米歇尔·阿当松便是其中一员。阿当松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青年时在皇家花园受教于贝尔纳·德·朱西厄等著名植物学者,为实现科学梦想,选择了当时鲜有学者涉足、炙热而充满危险的西部非洲作为探索区域,受雇于法国印度公司,于1749—1754年在塞内加尔待了五年。1757年,阿当松出版了《塞内加尔自然史·贝类》,该书附有《塞内加尔纪行》,记述了其在塞内冈比亚的观察和探险历程。

  在《不归路之门》中,迪奥普将米歇尔·阿当松《塞内加尔纪行》的部分内容引征入小说叙事进行改写重塑,为呈现其“秘密旅行”的逼真性,作家巧妙地进行布局,安排博物学者通过秘密日记向女儿讲述青年时代对非洲大地和人性的发现。在主人公第一人称的叙述中,非洲的风景奇观、动植物世界以感官化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通过视觉、味觉、听觉、触觉,阿当松的身体与地理空间进行互动,构建了亲密的关系。作为学者,他习得了“观察”世界的方法,“观察”自然天地,也“观察”黑人和他们的习俗,而身为异族,在享受塞内加尔特有的好客之道时,也成为黑人注视的对象。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阿当松的世界观发生了改变。索尔村的一晚,阿当松与村民一起在露天平台上避暑,在星空下呼吸新鲜空气,了解到“黑人对星座的了解并不比我们少”。在听村长巴巴·赛克讲述“返乡女人”玛哈姆的故事时,仰望非洲大地的天空,他顿悟到“自己不比沙漠中的一粒沙子或海洋中的一滴水更重要”。因地方语言承载着他所探索的植物学知识,他学习了沃洛夫语,发现“塞内加尔黑人讲的沃洛夫语和我们的语言同样重要”,其中汇聚了黑人精神的宝藏和他们所理解的世界之道。他在旅程中发现新植物,用发现地的本土名来记录新奇植物和水果,途中用来果腹解渴的“ditakh”(塞内加尔酒糟果)的独特滋味不仅渗透进他的味觉,也渗透进他对塞内加尔的悠长记忆中。他感叹佛得角半岛与圣路易岛之间六十里海岸线上曾遍布的乌木林因欧洲人的大量砍伐而几近消失,这些珍稀木材远离非洲,成为西方文明社会标志的装饰品。在瓦洛国王之子恩迪亚克及黑人随从陪伴下,阿当松一行途经卡约尔国王的领土,并受邀参加卡约尔国王的婚礼,婚礼上萨巴鼓低沉而富有生命力的节拍始终奏鸣在阿当松的灵魂深处。在所爱之人玛哈姆穿越“不归路之门”消逝在无尽的大海后,阿当松的“心仿佛沙滩上受到惊吓的海龟,把自己封印进壳里,哪怕被扔进火里也决不出来”。在这场旅程和历险中,非洲的自然风物已内化到主人公阿当松的身体和心灵深处,成为他感知体验的新的生命世界。

  “乌木交易”的微观史

  迪奥普大胆地虚构了“文明人”阿当松与“野蛮人”玛哈姆的爱情故事,通过玛哈姆的个人遭遇揭示了横亘4个世纪,跨越欧洲、非洲、美洲大西洋三角奴隶贸易的残酷历史。三角贸易也称“乌木交易”,白人奴隶贩子为遮掩贩卖人口的卑劣行径,用生长于西非大地的稀缺树木来指代黑奴。启蒙时代思想家对奴隶贸易秉持暧昧的态度,而小说中的阿当松不同于其同时代学者,他清醒地认识到“安的列斯群岛和美洲黑人奴隶制的残酷”,认为巴巴·赛克讲述的玛哈姆从美洲白人的奴役下返乡几乎不可能,由此踏上寻觅之旅。他的行进线路穿越西非大地瓦洛王国、卡约尔王国分治的村庄,见证了非洲王国之间连绵的征战导致村落的凋零和饥荒,看到了非洲国王与英法殖民势力在奴隶贸易上的共谋,在租界各个贸易站,白人用枪支和火药换取象牙、阿拉伯树胶或奴隶,而大部分奴隶源自黑人王国之间的掠夺。

  在一番历险后,阿当松终于与玛哈姆相遇,他爱上了这位黑人女子。玛哈姆是黑人抗争的符号,在小说中,她的第一次抗争,是在丛林中极力反抗舅舅巴巴·赛克的玷污。索尔村首领的施暴被塞内加尔租界主管的狩猎打断,于是巴巴·赛克以一杆步枪的价格将外甥女卖给白人。玛哈姆的第二次反抗,是用铁器袭击试图强暴她的白人主人,逃离驶向戈雷岛的航船,游过大海,隐匿于佛得角周边村落。她的第三次抗争,是散布自己返乡的虚假消息,吸引巴巴·赛克前来,完成了自己的复仇。玛哈姆未能完成自己的第四次抗争,她因袭击白人主人的罪名被押送到戈雷岛,即将成为“商品”,被贩卖到美洲为奴,在和阿当松手牵手一起奔跑过“不归路之门”时,她被子弹打中,被大西洋攫取,被未能抵达的美洲吞没。

  迪奥普借主人公阿当松之口,表达了创作这部小说的动因,“唯有虚构,即生活之小说,才能真正揭示其深刻的现实性和复杂性,照亮其暗部,而大部分黑暗甚至连经历过的人都难以觉察”。小说家在《不归路之门》中的非洲书写,揭示了人类历史上一段最黑暗、最隐秘的历史。

  (作者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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