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两朝是中国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初步形成时期,在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上占有独特地位,并由此奠定了历代多民族大一统王朝的文化发展路径。可以说,秦汉统一帝国的出现,与匈奴、乌桓、鲜卑、羌等族相伴生且密不可分。不同地域、不同族群间的人口迁徙、社会交往交流机会大为增加,其统一的广度和深度为夏商周三代所不能比拟,中国历史由此进入更广泛深入的大融合阶段。
第一,燕王卢绾降附于匈奴。西汉初,汉高祖刘邦分封诸功臣为王。后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大力削夺诸异姓王之权,从而引起了诸异姓王的接连反叛。汉高祖五年(前202),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俘臧荼,乃改以卢绾为燕王。卢绾,沛郡丰邑人,与刘邦为同乡,且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由于两家为世交,卢绾与刘邦自幼关系莫逆。刘邦起兵于沛,卢绾以宾客的身份追随;刘邦为汉王,卢绾被任命为将军,担任侍中,一直陪侍左右。在楚汉战争中,卢绾官至太尉,封长安侯。虽然萧何、曹参等元勋以才能超迈、忠于职事、功勋卓著而得到刘邦的礼遇重用,但若论私人关系之亲幸程度,都无法与卢绾相侔。但就是这个卢绾,最后背叛刘邦而投降了匈奴。
汉高祖十年,陈豨反于巨鹿,自称代王。刘邦赴邯郸讨伐陈豨,燕王卢绾亦受命击其东北,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陈豨使王黄求救于匈奴,卢绾亦派张胜出使匈奴。但在匈奴的劝说下,卢绾为求自保,与匈奴暗通款曲,并派人至陈豨处,令其持重,尽量不与汉军决战。
汉高祖十二年,陈豨兵败被杀,卢绾与陈豨之间串通来往的消息也随之败露。刘邦怒不可遏,使樊哙率军击燕。卢绾率其宫人家属骑数千逃至汉与匈奴交界的长城附近,观望候伺,希望刘邦病愈后,再入朝请罪。他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认为凭着数年的旧谊刘邦一定会赦免他。不料,同年四月,刘邦去世,卢绾最后的希望破灭,又自知难以为刻薄寡恩的吕后所容,遂将其部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之为东胡卢王。
卢绾率其残部数千人入匈奴后,多次引领匈奴进攻汉之边境。但由于其部众损失殆尽,在匈奴看来已无多少利用价值,因此不为匈奴所礼,甚至其部众也常常遭受匈奴侵夺。卢绾郁郁不得志,常思复归。居岁余,最后客死于匈奴。
第二,卢他之归汉被封亚谷。吕后当政时,卢绾妻子从匈奴逃归,也算替其丈夫完成了生前的遗愿。由于她与吕后是多年好友,吕后对此十分重视。但恰逢吕后病重,便先将她安置于燕邸,希望得暇再设宴为其接风。吕后不久病死,二人最终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旋即卢绾妻子也病死了。
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卢绾之孙卢他之以东胡王降汉,被封为亚谷侯。卢绾在公元前195年降匈奴,距其孙卢他之回归,其间已历三代50年。从时间上推测,卢他之当生于匈奴,其生活习尚已匈奴化了。从其名字,或曰卢他之,或曰卢它之、卢它,诸典籍记载多有不同来看,很可能不是汉名,而是源于匈奴语的不同音译。
对于亚谷城之地望,历代以来大致有河北、河南二说。(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宋)罗泌《路史》卷三十、《河南通志》卷二十言在河内郡,此即河南说。河北说相对出现较晚,又可细分为:(1)容城说,如(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六七《雄州》;(2)雄县说,如《明一统志》卷二、清雍正《畿辅通志》卷五三《保定府》、清雍正《畿辅通志》卷五八《封爵》等;(3)安新说,如民国《雄县新志·方舆略·古迹篇》;(4)涿州说,如(清)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卷一二八。雄县德韵博物馆现藏一方明代三元圣庙碑,该碑原位于亚古城村委会院内,由于残泐甚烈,其刻立具体时间不详,落款处作“八月谷日,雄县艮山东谷书”。其碑文曰:“汉景帝降,封燕王卢绾孙它为亚谷侯城守。”这说明,亚古城村即西汉之亚谷城,亦即亚谷侯卢他之当年的食邑所在地。据此,可基本坐实亚谷城当位于今雄县,即今河北雄安新区雄县县城东雄州镇。
据《汉书》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卢他之,汉景帝中元五年四月丁巳封,“二年薨”。“二年”,所指不详。汉景帝后元元年(前143),其子侯种承袭爵位,七年薨。建元五年(前136),其孙康侯漏继袭,七年薨。元光六年(前129),其曾孙侯贺袭爵。延和二年(前91),卫太子为了诛杀江充擅发兵,而侯贺受其节,被汉武帝怀疑谋反,拷掠而死。由此观之,自亚谷侯卢他之始受封,至其曾孙侯贺被杀国除,在亚谷城迭历四代,时间长达54年。上述卢他之及其后嗣的时间记载颇混乱,但其世系传承线索却是清晰的,可简单表述如下:卢他之→侯种→康侯漏→侯贺。
第三,卢他之归附原因蠡测。卢他之身为东胡王,身份显赫,为什么逃离匈奴而降附汉王朝呢?史籍对此事只有寥寥数语,未载其原因。在此之前,其祖父卢绾在匈奴郁郁不得志,常思回归,而终未成功,最后客死异域。数年后,其祖母归汉,这不能不对卢他之心理上产生一定冲击,也势必会影响匈奴对其的信任。但在内部矛盾以及狐死首丘、落叶归根等心理因素之外,更应该到当时汉匈之间大的历史形势中去寻找。
汉文帝时,颓当、桀龙等人已经自匈奴降汉,并分别被封以弓高侯和襄城侯。颓当为汉初功臣韩王信之子;桀龙为韩王信的太子之子,初名婴,实乃韩王信之孙。史称汉高祖六年韩王信弃汉逃入匈奴,其与太子一起出奔。及至颓当城,其妻产下一子,遂取名曰颓当。巧合的是,当时太子之妻亦产下一子,取名曰婴,后改名桀龙。至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前166),颓当和桀龙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桀龙为襄城侯。弓高,位于今河北省景县西北。
汉文帝和汉景帝继承了汉高祖以来与匈奴的和亲政策,匈奴虽然不时犯边,但汉匈之间未发生大的战事。在相对宁谧的背景之下,卢他之等人的入附很可能缘于匈奴内乱。汉景帝中元三年,又发生了徐卢等七王入附事件。这七人也被封侯:安陵侯于军,一千五百五十户;遒侯陆强,一千五百七十户;容城携侯徐卢,七百户;易侯仆
,一千一百十户;范阳靖侯范代,六千二百户(按:此封户数远超其他人,疑当为一千二百户)。而翕侯邯郸、桓侯赐二人之封户,史书未载。
因此,卢他之附汉事件绝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应与颓当、桀龙以及徐卢等七王入附事件联系起来考察。清雍正《畿辅通志》卷五八《封爵》对这几个侯国也一并加以记载:“容城携侯徐卢,景帝时以降王,侯七百户,传缠光,光坐法死,国除,今保定府容城县西北有客(容)城故城;遒侯陆强,以匈奴王降,侯千五百七十户,景帝时封,子则嗣,以罪诛,今保定府涞水县北有遒城;范阳靖侯范代,景帝时以归降,侯六千二百户,传德政,范阳今保定府定兴县;易侯仆
,景帝时以降王,侯千一百十户,无后;亚谷简侯卢它之,景帝时以故燕王绾子复降归汉,侯千户,传种漏贺,今保定府雄县有亚谷城。”
汉初,列侯地位极重,汉高祖曾立誓:“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卢他之等人并非有功者,按照汉之祖制,本不应封侯,但汉景帝不惜违背祖制,悉封其为侯,主要是出于奖劝后来者之目的。
概言之,卢他之附汉是汉初民族关系上的一件大事,但《史记》《汉书》诸正史对此记载甚略,而且前后抵牾之处颇多,学界长期以来也鲜有关注。卢他之作为西汉初燕王卢绾之孙,附汉后被封亚谷侯,由此形成亚谷村,清末改名为亚古城村,并沿用至今。它牵扯到西汉初与匈奴之间一段波谲云诡的历史,见证了汉朝与匈奴之间人口迁徙和互动交流,可谓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活化石。
(作者系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河北学刊》杂志社副总编辑、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