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礼、乐本西周王官之学,“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礼记·王制》),是当时文明传承、文化传播最基本的内容和教育程序。进入春秋战国,乾纲下替,王官失守,诸子百家各取周官旧典和礼、乐仪式随意发挥,为自己学说张本。作为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深切体悟周公开创的礼乐文明之精神,序《诗》《书》,正礼、乐,修《春秋》,继承、保存并发扬了“郁郁乎文哉”的周文献与周文明。唯此数百年中,汉字由籀文省减为篆文,流变为古文,结体成隶书;《春秋》相继由“儒分为八”的后学引申解说,周官旧典则广为百家用不同字体反复转写征引,因百家之杂语,造成六经之异传。汉承秦弊,收拾残余,秦汉经师或以《颂》,或以《雅》,各本师说教授,从源头上决定了武帝“独尊儒术”的五经博士文本不可能统于一说,所以一经有数家之说。从黄龙十二博士到建武十四博士,都是因应六经异传异说,为“扶微学,广异义”而不得不应对的政治措施。
树碑镌经:标准文本的永恒追求
武帝独尊儒术的用意,在于六艺是“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汉书·儒林传序》)。资治的经典需要统一的文本,五经文本的不同和博士的异说,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经典的传承和国家各种制度的运作。所以,寻求统一文本之道,刻经于石,成了不二之选。自东汉末熹平四年(175)刻七经于石开始,到清中叶乾隆末年所刻十三经,历代王朝先后刻成七部石经。继熹平石经之后有曹魏正始三体石经、李唐开成石经、孟蜀广政石经、北宋嘉祐石经、南宋绍兴石经和清乾隆石经。
熹平石经选取五经十四博士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家文本刻在碑阳,同时校勘各家异同,将校记异文刻于碑阴,虽然兼顾众本,仍显示出定于一尊的意图。因为十四博士同样是今文官学,只能兼刻异文以求得平衡。曹魏时今文学式微,古文学兴起,用与古文经相应的古文、篆文和当时传习书写的隶书三体刻经于石,反映出今古文经学的兴替。六朝以还,随着纸张的普及、经典传习方式的改变、书写人数的无限扩大,俗字、别字也随之纷乱不一,经典文本的统一性受到严重挑战。隋唐官方经多次校勘,书壁易木,最后刻成开成石经,结束了六朝以来俗字、别字纷乱的局面,成为“古本之终”;同时又为宋元明清的经典文本树立起一个典型,成为“今本之祖”。继之而起的石经,都想在开成石经之外别开生面,孟蜀石经兼刻经文和注文,嘉祐石经兼刻篆文和楷书,南宋石经表现高宗的书法,乾隆石经则以蒋衡写本为主,雠校众本,是一种择善而从的标准本。总之,七朝石经,各有千秋,但希冀成为本朝一种标准文本以永垂不朽,则是千古一心的共同追求。
取式写本:孟蜀石经的文本价值
孟蜀石经与其他六朝石经相比,有诸多独特的地方:石经刊刻,一般都由帝王下诏,钦点重臣主持,是绝对的国家行为,唯独蜀石经由宰相毋昭裔个人捐金刊刻,蜀主孟昶反而是乐观其成。六朝石经之刊刻时间,少则三四年、七八年,最多也不过一二十年,而蜀石经从广政七年(944)动工,断续增刻,至席贡刻成《孟子》,已是北宋宣和六年(1124),前后经历了一百八十年之久。从刊刻经数而论,熹平只刻七经,正始刻成《尚书》《春秋》二经,《左传》仅刻部分,开成时配合唐代科举制度,刻成十二经;毋昭裔捐金刻石,应有循开成十二经的意图,因为后蜀祚短,只刻成十经,北宋先后补刻,至席贡完成《孟子》,成为第一部儒家十三经经传(注)合集,此后二宋石经因为各种原因都没有刻全十三经,而乾隆所刻的十三经,正文已是“今本之祖”的唐石经系统。蜀石经最值得称道的是兼刻经传和法帖碑式。
蜀石经944年在四川刊刻,与后唐长兴本互不相谋,如蜀石经《孝经》《论语》《尔雅》为张德钊书,长兴本此三经是李鹗书,但蜀石经兼刻之“传”,更具体地说,蜀刻十经所用传、注却与长兴本相同。要知其所以然,必须回溯经典文本经传合一的历史。西汉到东汉初年,经典文本和经师的传、解、故、注多分行而不相合并,研习阅读诸多不便。马融《周官传》说“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自此至汉末魏晋,儒家经典与传注、解诂渐次合并,六朝隋唐,汉魏的传注、解诂依附于经典文本之后,成为一种常态,渐次固定,这从陆德明《经典释文》“注解传述人”所载已看得很清楚。及孔颖达主纂《五经正义》,贾公彦撰《周礼》《仪礼》义疏,所择取的汉魏经师传注本成为唐代的官方文本,如《周易》经卦用王弼注,《十翼》用韩康伯注,《尚书》用孔传,《诗经》用毛传、郑笺,《三礼》用郑注;至中唐,《礼记·月令》用李林甫注,《孝经》用唐玄宗注。唐代科举的明经、帖经,需要有统一稳定的文本,故这些经传合一文本就被固定下来。此后张参、齐皡、韦公肃、郑覃等相继校勘,都是同样的传注本。
郑覃在大和中取前朝九经经注本重新校勘,并将经文书石镌刻,是为开成石经。五代后唐冯道、李愚和田敏等在长兴年间命专业儒徒按唐石经文句,依次将注文抄写在相应的句子下,刻成书版印行。他们之所以不取大和写本直接刊刻,而要多此一举,取唐石经文句勾写再刻,是因为唐石经经文经郑覃校勘,更加精善。局居四川的孟蜀宰相毋昭裔,因穷困时借书遭人白眼,发誓宦达后要使天下人皆有书读,所以他刻蜀石经,是私人的践诺还愿,非朝廷官方行为,专业人力有限,不可能大张旗鼓重新校勘,只能请张德钊、孙逢吉、张绍文、周德贞等取郑覃校勘的经传合一的大和写本直接书写上石,刊碑立石。长兴本和蜀石经虽都源于大和写本,但取径略有不同,前者是大和写本(经传)—唐石经(经文)—长兴本(经传);后者是大和写本(经传)—蜀石经(经传)。所以,晁公武等在南宋时校勘蜀石经和以长兴本为祖本的监本,发现经文不同者三百余字,而注文差异竟有四十卷之多。经文的不同,显示二点,一是郑覃在大和本基础上的改易,刻本在翻刻过程中的走样;二是大和写本的字迹潦草不规则和张德钊、孙逢吉等人在辨识、抄录过程中的走样。立足于此来看蜀石经,它的价值在于,唐宋以后都以唐石经、长兴本为祖本的前提下,蜀石经还保留了唐石经所依据的大和写本的很多痕迹。今天校勘蜀石经残拓的经和注,经文字少,差异甚微,但注文确实有很多衍夺颠倒和语气词或有或无的错讹,甚至有转行时写脱之例,最明显的是《考工记》一段六百多字注文中有三十多处讹误,这些都是直接抄录,未经校勘的痕迹。但因为它直接抄自大和本,有些地方还保留了唐代写本的正体字和通用字,让我们得以窥见刻本时代以前的面貌,所以弥足珍贵。
绵延经传:千碑林立的法帖特色
蜀石经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仅保存了写本时代的字形、文句和行款特征,而且在唐石经跨碑书写的基础上也有改进,成为一种独特的帖式经碑。熹平石经、三体石经经碑高两米多、宽约一米,都是通栏一行到底,熹平石经今文经一行七十多字,正始古文经一行六十字,上下阅读非常不便。六朝纸张普及,书册制度逐渐形成。唐石经取式于书册形式,分碑石为八栏,每行十字。将经文每篇(卷)字数先按一行十字计算出总行数,再按八栏计算出一篇(卷)在每碑需占行数,然后从右到左、从上至下将一篇(卷)书写完毕,再接以下一篇。这种书册形态的好处是椎拓后易于装裱,但因唐石经碑石与汉魏石经一样,宽度一般只能容三十五到三十七行,故字数多的篇卷就必须延展到下一碑,有的还会跨二碑三碑,这就要求碑石只能互相紧挨连排,一旦分开或有间隙排列,就难以卒读。蜀石经兼刻经传,字数要比唐石经多得多,如果也像唐石经这样跨碑刊刻,连碑排置,势必绵延数里。所以,他们改变唐石经碑式,化八栏为一栏,这样每篇(卷)自为起讫,无须考虑连碑排列,而且一栏横书横刻,既方便观瞻,也容易椎拓。
遥想当年刻成之后,千碑林立,儒雅气象,堪称壮观。蜀石经书法近于欧褚,结体严谨,行笔刚健,椎拓之后,经折装裱,就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碑帖。宋代是丛帖兴起与兴盛的时代,《澄清堂帖》《淳化阁帖》《澄心堂帖》享誉千年,丛帖制作或刻以石,或雕以木,都以逼真毕肖为艺术追求,无论其起源早于还是晚于蜀石经,蜀石经的刊刻形式无疑对宋代丛帖有深远的影响。
(作者系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