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长安的诗歌题壁风尚

2024-03-1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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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壁风尚起源于秦刻石之风与题字之习,至东汉出现以诗题壁的记载,经六朝发展,唐代之时已蔚然成风。唐代雕版印刷初兴,还尚未用于文学传播,加以纸张昂贵,于是诗歌题壁成为风尚,京师长安尤甚。作为拥有高端的诗歌作者群、读者群与“好事者”的都会,长安可谓唐代最适合诗歌题壁的城市。从宫城、皇城到外郭城,从寺观园林到私人宅第,诗歌作为最活跃的文化元素,流动在这座城市各个圈层的社会空间中。

  宫阙衙署:政治礼仪空间的题诗

  长安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唐诗文化渗透到政治礼仪空间与日常政务活动中。诸如朝会、寓直、退朝等日常朝事活动,都有诗歌活动。杜甫曾说韦济“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贾至、王维、岑参、杜甫曾在大明宫早朝同题酬唱。

  唐代帝王多能诗,亦有题壁的记载。据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载,开元中东宫官薛令之题诗自伤,玄宗驾临东宫,看到薛氏题壁诗,遂续题一首令其辞归。所题两诗如同大臣的奏状和皇帝的诏书,只不过是用诗歌的方式体现出来。

  大明宫内的中书、门下两省是中枢机构,官员们繁忙政务之余,题诗于壁并不鲜见。乾元元年(758),杜甫在门下省任左拾遗时,有题壁诗《题省中院壁》。白居易拜中书舍人时,题诗于中书省新壁,作《西省北院新构小亭种竹开窗东通骑省与李常侍隔窗小饮各题四韵》,有句云:“题诗新壁上,过酒小窗中。”集贤殿书院隶属于中书省,在宣政殿西,为文人雅士聚集之所。刘禹锡《题集贤阁》尾联云:“曾是先贤翔集地,每看壁记一惭颜。”白居易有和作《和刘郎中学士题集贤阁》,首联写道:“朱阁青山高庳齐,与君才子作诗题。”皆点明了题壁之意。

  皇城衙署遍布百司,为官员理政之所。《唐语林》卷八:“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壁记为官方叙事文字,题诗则为个人咏怀文学。秘书省位于皇城,是白居易初入仕途的第一站。白居易服除还朝任太子左赞善大夫时,作《重过秘书旧房,因题长句》,颔联云:“昔为白面书郎去,今作苍须赞善来。”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白面书郎”,与今日饱经沧桑的“苍须赞善”形成时间上的对比,可谓感慨万端。此时,元稹赴任通州司马,听闻好友此诗颇有感触,在羁旅亦有次韵唱和作《和乐天过秘阁书省旧厅》,自谓“司马见诗心最苦”。

  贡院在尚书省南院,此地是唐代士子应礼部试之所,也是比拼诗才的赛场,因多有题壁。晚唐士子韦承贻有《策试夜潜纪长句于都堂西南隅》,唐彦谦有《试夜题省廊柱》,皆题写于贡院。

  寺观园林:公共空间的题诗

  寺观不仅是礼佛修行之所,也是世俗交往的公共空间。长安城内各坊有寺院一百六十多处,道观亦有数十所。有些寺观规制宏大,如靖善坊的兴善寺、保宁坊的昊天观,甚至占有一坊之地。寺观之内,殿庭宏丽,花木茂盛,壁画多彩,法会盛行,类同于公共园林,往往也是文人墨客雅集题诗的佳处。

  安国寺位于毗邻大明宫的长乐坊东部,本为睿宗藩邸,景云年间敕立为寺,是带有“官寺”性质的京师名刹,文人题咏甚多。钱起《同王錥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前半云:“慧眼沙门真远公,经行宴坐有儒风。香缘不绝簪裾会,禅想宁妨藻思通。”佛门而有儒风,禅林而通藻思,正是文人雅意所在。从诗题看,钱起与王錥、程浩、韩翃等人在此相聚赋诗并题写于壁上。

  大慈恩寺占有晋昌坊南半坊之地,亦为佛门大刹,文人辞客题诗、诗板甚多。如白居易《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许棠《题慈恩寺元遂上人院》、郑谷《题慈恩寺默公院》、五代荆叔《题慈恩塔》等,几首诗可以按时序编一部“慈恩寺题诗史”。计有功《唐诗纪事》载:“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甚盛。慈恩寺元果院花最先开,太平院开最后。(裴)潾作白牡丹诗题壁间。大和中,驾幸此寺,吟玩久之,因令宫嫔讽念。及暮归,则此诗满六宫矣。”裴潾于寺壁题诗,相当于传播的开始。文宗的咏玩激赏,属于“意见领袖”加持的“二次传播”。其他著名寺院,如新昌坊青龙寺、延康坊西明寺、安仁坊荐福寺、靖善坊兴善寺等也是文人雅士题诗之所。

  宫观题诗如白居易退居华阳观准备制举,作有《春题华阳观》。武元衡有《夏日陪冯许二侍郎与严秘书游昊天观览旧题寄同里杨华州中丞》,昊天观是长安最大宫观,武元衡“览旧题”,可见此处题诗甚多。齐己有《赴郑谷郎中招游龙兴观读题诗板谒七真仪像因有十八韵》,可见龙兴观亦备有诗板。

  驿站客舍等处题诗也多常见。如韦蟾《长乐驿谑李汤给事题名》、无名氏《题长乐驿壁》,以及钱起《下第题长安客舍》等。

  坊里宅第:私人空间的题诗

  长安郭城整齐排列一百余坊,类同于生活小区,坊里分布着长安的各色人等,上至达官显宦,下至庶民百姓。长安的诗歌题壁风尚,最有个性的方式即为坊里题诗。这些私人宅第,由于雅集的原因,也被赋予了公共空间性质。

  《太平御览》记载:“崇仁坊西隅,长宁公主宅。既承恩,盛加雕饰,朱楼绮阁,一时胜绝。又有山池别院,山谷亏蔽,势若自然。中宗及韦庶人数游于此第,留连弥日,赋诗饮宴,上官昭容操翰于亭子柱上写之。”皇帝游幸赋诗,上官婉儿题壁于亭柱。可见,长宁公主宅饮宴题诗,已成为皇家主持的“文艺沙龙”。中唐时宣阳坊的升平公主宅,“盛集文士,即席赋诗”(《唐国史补》卷上),虽未明确记载题壁,但揆以情理,此应是不可或缺的“规定动作”。

  至于文人雅士坊里题诗,更是屡见不鲜。新居落成,友朋来贺,奉上题壁,为新居锦上添花,乃恭贺新居的雅礼。如刘禹锡《题王郎中宣义里新居》:“爱君新买街西宅,客到如游鄠杜间。雨后退朝贪种树,申时出省趁看山。门前巷陌三条近,墙内池亭万境闲。见拟移居作邻里,不论时节请开关。”宣义里位处街西,靠近城南,比较静僻,因而诗中有“种树”“看山”“万境闲”之书写。

  除了友朋题诗以贺,也有自我庆贺的。白居易《题新居寄元八》:“青龙冈北近西边,移入新居便泰然。冷巷闭门无客到,暖檐移榻向阳眠。阶庭宽窄才容足,墙壁高低粗及肩。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长庆元年(821)白居易年届知天命,方在新昌坊购田置宅。漂泊京城二十余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宅,虽然狭小,亦颇自足,因而题诗并寄友人。

  宅第题诗往往刻意营造诗意栖居的氛围,尤其着眼于世俗都城中的出尘之思,从而闹中取静,俗中见雅。如许棠《题开明里友人居》:“城中尘外住,入望是田家”,元稹《题李十一修行里居壁》:“怜君虽在城中住,不隔人家便是山”,姚合《题郭侍郎亲仁里幽居》:“入门尘外思,苔径药苗间”,姚合《题刑部马员外修行里南街新居》:“帝里谁无宅,青山只属君”。

  长安题壁与唐诗传播

  长安题壁诗的作者上至帝王公卿,下到落第举子,涵盖三教九流。题诗的场所遍布宫城、皇城与郭城,举凡宫殿、官厅、寺院、道观、祠庙、园林、驿馆、宅第、池亭等,无处不有诗。题诗的内容也丰富多彩,包括交游投赠、时事感发、即目写景、下第书怀等,是长安“墙壁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唐代由于雕版印刷初兴,诗歌传播主要通过传抄流行,题壁这种便捷方式极大地促进了唐诗的传播。

  长安题壁诗的分布也与文人的分布相关。由于长安城政治中心大明宫与兴庆宫在东城,文人官僚圈也集中在朱雀大街之东,“东贵西富”,因而街东题诗多于街西。人口分布上又“北实南虚”,最南四排坊是所谓人烟稀少的围外之地,题诗亦甚少。

  从文化传播的角度而言,长安题壁诗具有四个特质。一是便捷性。诗歌通过题壁的方式“发表”,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只要有可题之诗思,可题之场所,即可题诗。二是开放性。题壁是唐诗发表的重要方式,长安社会空间的开放性为唐诗传播提供了最佳的平台。三是互动性。题壁作为文学活动,既包含创作,也有接受传播过程,以及由此引起的再创作。对于题壁的传播效应,有学者称之为古代的“互联网”。题壁是对阅读的期待,众多的同题、续题、转题,即互动的体现。四是景观性。题壁的场所往往也是长安的文化景观,题诗于上,成为新的景观,相当于锦上添花。通过景观的重塑,提高景观的知名度,引起更多人的游赏,形成景以诗名、诗因景传的“双赢”效果。

  长安诗歌题壁可分为不同的类型。一是自题与转题。自题是自写自题,类同于原创;转题是题写别人作品,相当于转发。二是同题与续题。同题是雅集一处,共同题壁,属于即时唱和;续题是览旧题而题新作,属于历时唱和。三是即题与预题。即题是对客挥毫,即兴而作,感发而成;预题是预先宿构,完成腹稿,后续再书写于壁。四是泛题与留题。泛题指题写给不确定人群,没有特定对象;留题多见寻人不遇,留题于壁,如同写给专人的便笺。

  总而言之,长安既是唐代的政治与文化中心,也是唐诗的创作与传播中心。可以说,一千多年前的这座城市,处处飘荡着诗歌的芬芳。题壁风尚是这座城市诗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深入研究。考察题壁诗的创作与传播过程,可以重建长安文学活动的历史现场。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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