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朝仪礼制与文学书写

2024-01-0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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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事,特指古人在朝为官因履职所需而参与的朝廷事务,主要包括元日早朝、常朝、退朝、寓直和宫廷宴饮等。唐人朝事活动的规范性在于严格依照开国之初所确立的礼仪进行。
  据《旧唐书》卷21载:“神尧受禅,未遑制作,郊庙宴享,悉用隋代旧仪。太宗皇帝践祚之初,悉兴文教,乃诏中书令房玄龄、秘书监魏征等礼官学士,修改旧礼。定著《吉礼》六十一篇,《宾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六篇,《国恤》五篇,总一百三十八篇,分为一百卷。”此即《贞观礼》。唐玄宗开元时期,增修为一百五十卷,名曰《大唐开元礼》。《大唐开元礼》完整保存至今,是我们认识唐代乃至古代朝廷礼仪最全面的文献。此外,据《唐会要》卷76载,德宗时期,还将《开元礼》列入科举名目,“自今已后,其诸色举人中,有能习《开元礼》者,举人同一经例”。
  可见,唐代礼仪制度不仅十分健全,而且已成为士大夫入仕前后重要的参习课目,融入了士人的生活,从而影响到文人士大夫的诗歌创作。
  礼制元素与国家符号
  唐人的朝事诗中,比较全面地记载了唐代早朝的规模和气象。古代社会,“元日早朝”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大朝会,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大”,唐代更是如此。元日是一年之始,元日的大朝会寄托着人们对国运和时代的期待。因此,宏大的场面、繁富的器物等,都代表着国家和时代气象,具有较强烈的符号特征。唐人元日早朝诗的“大”,最明显地体现在喜用“万”“千”“九重”之类的词,通过上下文的组合,生动展现出强盛王朝的气象。唐太宗《正日临朝》:“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旈。”展现了万国来朝的盛大场景。杨师道《奉和正日临朝应诏》:“九重丽天邑,千门临上春。”韦应物《观早朝》:“寒生千门里,日照又阙间。”描绘出长安及大明宫的繁华富丽。如岑参《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窦向叔《春日早朝应制》:“紫殿俯千官,春松应合观。”展示了千官朝谒的无尽虔诚。唐人的元日早朝及其早朝诗,在一个神圣的时刻表现了一种神圣的朝仪。新年伊始,诗人们借助这种朝仪,通过对君王的朝贺表达对国运和时代的祝福。诗中所出的数字组合,也成了描绘大唐盛世的名句,成了唐王朝兴盛的符号。
  唐代大明宫位于龙首原上,地势较高,《长安志》卷6云:“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这种地形特征也确立了终南山在唐人早朝诗中的重要地位,有时甚至成为国家符号。杜甫《秋兴八首》云:“蓬莱宫阙对南山”,抒写的就是这种情怀。而他在《春望》中所感叹的“国破山河在”中的“山”,也是指终南山。晚唐唐僖宗时发生过李煴伪朝事件,大臣李拯迫为伪官,但他并不甘心,退朝后写了一首《退朝望终南山》:“紫宸朝罢缀鸳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借不变的“终南山色”,表达自己对唐王朝的忠心。
  职责意识与超脱意念
  朝事与朝廷政务相关,负有相应的责任,唐人朝事诗大部分是基于自己所任朝官的职责而书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唐人的朝事诗是其政治情怀的重要书写形式。朝事诗涉及的内容多为朝廷礼制和礼仪,职责书写表现的即为一个朝官在礼制和礼仪规范下的宫廷活动。通过研究唐人的朝事诗,我们看到此中蕴含的两种情绪或理念:其一为守责,其二为超脱。
  守责型的情绪抒写表现为对礼制礼仪的熟悉和遵守。唐代的元日早朝、至日早朝、常朝、退朝、寓直等,都有着严格的礼仪和制度规定,朝臣依照礼制尽其职责,文人在朝事诗的创作方面,也基本依循礼制规范,表现自己在朝事中的朝臣角色以及完成其角色使命的作为。在这类作品中,作者会对相关朝事要求的时间、地点、程序等进行较详细的记载,对皇帝或者宰相等重要人物特别关注,对早朝、退朝、寓直、宫廷宴饮等朝事场所的景物或器物进行细致描写,也有抒情主人公在这种场所中的精神活动。这一方面,皇甫曾《早朝日寄所知》最有代表性:“长安雪夜见归鸿,紫禁朝天拜舞同。曙色渐分双阙下,漏声遥在百花中。炉烟乍起开仙仗,玉佩才成引上公。共荷发生同雨露,不应黄叶久随风。”在守责型情绪抒写的朝事诗中,诗人的群体特征很明显,要么是同衙,要么是友人,要么是朝廷临时组建的官员群体等。这些群体的唱和现象很普遍,留下的作品也很多。在文人的朝事唱和中,较突出的是三种现象,其一是杜甫、王维、岑参、贾至等人的早朝大明宫唱和现象,这类唱和以作品的经典著名;其二是《景龙文馆记》现象,特征是群体庞大和持续时间长;其三是唐代末期韩偓和吴融的玉堂唱和,表现为乱世文人的生存忧患。
  超脱型的情绪抒写朝官为朝事期间所产生的淡漠和厌倦情绪,亦可称为非朝事情感。这种情绪不是与守责型情绪完全对立的,而是某个人或在某个人生平的某一阶段产生的,是古人“行藏”矛盾的一种自然表现。超脱情绪生发的原因比较复杂,多集中在自我与现实环境的冲突。这类诗歌在表现手法上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群体性唱和较少,多为诗人自抒胸臆,或与知己交流,如李白《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唐人在抒发朝事中超脱情感时,还往往采用赠内诗的形式,借夫妻间的情感交流替代对朝事的关注,成了古代赠内诗特殊的情感构成部分。在唐人的超脱型情绪抒写中,发生在中晚唐时期的“伴直”现象尤其具有时代特色,这是寓直朝事的副产品,是唐代后期宫禁松弛后产生的一种反常现象,虽然与礼制规范不符,但满足了部分朝官寻求精神安抚或仕途知己的情感需要,是认识唐人朝事心态的重要参照。
  唐人离京后的朝事追忆
  离京,这里指去掉朝官身份离开京城。唐代朝官离开长安的原因多种多样,但对朝事诗创作影响较大的有三类,即调任州官、流贬远荒、王朝灭亡。这三类情形使得离京朝官的身份也十分明确,即外调官、贬臣、遗民。长安情结让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离开京城后不禁生发追忆情怀,其中,由朝事而引发的情感占有较大比例,而朝事追忆也使得唐人的长安情结具有更强烈的时代色彩。
  作为一种回忆性文字,朝官离京后朝事追忆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碎片化叙写。在这类作品中,他们不再集中主要篇幅去写朝事,而是以某种片断为媒质唤起当年的朝事经历。在这些诗歌中,最能体现宫阙、最能代表朝事的某些场景和语汇出现的频率极高,如“金门”或“金马门”“金闺籍”“鹓鹭行”“曲江”“香炉”“赐樱”等,这些场景和语汇,虽然不是朝事的全部,但与诗人的生平经历相联系,能自然地勾勒出一幅朝事的画面。如李白《走笔赠独孤驸马》:“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杜甫《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通籍蟠螭里,差肩列凤舆。”
  在朝官离京后的朝事回忆中,有一种较普遍的补偿性书写特点,这也与回忆生成的心理机制相一致。补偿性书写不易简单概括,因为各人的经历不一样,需要补偿的情感或价值也有所不同。如沈佺期留恋自己任朝官时的宴饮,远贬南荒之时,作《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追忆“两京节物”,期待还朝之日。杜甫为拾遗时进谏失败而被贬,在流寓蜀楚的岁月里,朝事追忆可补偿其为谏官的遗憾,因此在《秋兴八首》中回忆:“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在唐人的离京朝事追忆中,最具悲剧色彩的应该是唐亡后以韩偓和吴融为代表的一批朝臣。他们在王朝的末年走入仕途,亲眼看到了唐王朝走向灭亡,内心的失望和痛苦多寄托在对旧事的回忆上。他们的那种追忆不同于杜甫在动乱中的忆旧,而是在梦中寻找精神安慰,个别作品的表现手法也不再是碎片化书写。如韩偓的《梦中作》:“紫宸初启列鸳鸾,直向龙墀对揖班。九曜再新环北极,万方依旧祝南山。礼容肃睦缨緌外,和气熏蒸剑履间。扇合却循黄道退,庙堂谈笑百司闲。”用常朝所能涉及的主要礼仪叙述一个完整的早朝,寄托了自己对旧王朝的怀念。
  综上所述,唐代朝事诗是考察唐代朝廷礼制与诗人人生的切入点。朝事诗中的宫阙,是诗人在朝廷中对礼仪制度的接受和演绎;宫阙中的诗人,也让诗歌投映时代的影子,蕴含人文情怀。同时,唐代朝事诗作为礼制文学的经典,对研究古代礼制文学及诗人的礼仪人生都有着极大启示。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唐人朝事诗歌与唐代政治生态研究”负责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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