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呈现和解释当下正在发生的社会过程中,社会学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一种被广泛接受的共识是,社会学是一门主要面向过去和当下的学科。与经济学基于未来预期回报而作出当下决策的基本思路不同,社会学更加依赖于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实来建立对现在的认知。将当下发生的事件视为过去带来的结果,这种主导性的解释模式形塑了主流社会学知识鲜明的时间特质。尽管有关时间的议题(特别是未来议题)在社会学中持续存在,但其重要性长期被社会学所忽视,对未来问题的知识追求甚至被纳入一种非科学的范畴。
然而,现代社会变迁的重要特点之一在于对未来社会巨变重要性的考量越来越成为人们思考和行动的重要参考。亚当(Barbara Adam)断言,没有“未来”的社会学将越来越难以捍卫社会和科技产品不断向未来延伸的世界。进入21世纪以来,社会学正在重启对未来的研究兴趣。根据贝克特(Jens Beckert)和苏克特(Lisa Suckert)对1950—2019年的571篇英文社会学文章的分析,社会学研究对于未来议题的关注自2000年以来快速上升,主要集中在青少年、阶层不平等、教育、家庭、经济、身份及性别等领域。反思社会学的时间框架以及“时间”在社会学领域的基础性作用,不仅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研究前沿,也是社会学家与时间之间建立充分的反身性关系,揭示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向度的社会事实之间复杂交互的知识必然。
社会学有“未来”吗?答案是肯定的。当前社会学重启“未来”的议题根植于一系列新的时代和知识背景,如当代社会的不确定性,未来体验深入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现代社会被深深地打上进步、改变、创新的烙印,传统时间概念瓦解,对机械论科学的知识反思,等等。“未来”向社会学提出了两个极具挑战性的认识论/方法论问题:社会学如何研究“未到来”或“未发生”?如何形成相应的方法来调查和勾勒日常未来(everyday future)?近年来,社会学开辟了新的知识路径来试图揭开“未来”的神秘面纱。
反思社会学的时间框架,对“时间”进行再概念化。社会学家在解释社会生活的时候对时间采取理所当然的态度,并将其视为理论和经验研究的一种隐性而非显性特征,以至于社会学对于人类能动和制度发展的思考局限于习惯、重复及以过去为导向的分析维度中,大大压缩了对未来取向的人类行为和面向未来的社会变迁的理解。然而,“过去—现在—未来”是一种整合、贯通的时间流,以此为基础的交互性时间框架成为从情境视角来理解社会行动的重要基点。一方面,过去和现在的行动预示着未来行动如何展开,我们对于未来的期待主要来自对过去和现在的推演。在持续的行动中,行动者不断涉及对未来的处理,并不断改变时间结构。另一方面,未来又给当下带来诸多真实有力的结果,面向未来的计划、决定、希望和恐惧都转化成为当下的事实结果。基于此,社会学家呼吁,对“未来”做出更加物质主义的概念表述,而不是仅仅将其视为一种想象;强调从内生性而非外生性的角度来解读社会行动者与未来之间的内在关联;引导大众在小规模和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思考未来及其影响,尤其是未来的感知和情感性维度。可以说,社会学视域中的“未来”不再是无形、隐性的未知世界。相反,未来已经到来。
将“未来”用于理解当前世界如何被经验、被治理,思考面向未来长期目标下社会应当如何被组织等基本问题。需要看到的是,“未来”是塑造当前世界秩序的关键概念,其本身具有能动性。它坐落于当下,定义当下,并为构建现实提供持续的资源。未来社会学将眼光投向现有政治、经济、社会安排下未确立(non-established)的现象,关注社会变迁,特别是规划性的、有意图的社会变迁。通往“未来”的知识将提供一种更好的社会学解释来理解投射和期望行为及其对当下社会行为的驱动,使社会学者洞悉未来取向的行动者和社会系统如何构成一个历史自洽和自我参照的秩序。在未来社会学的论述中,“社会”并非时空中被组织起来的社会互动和义务,而表现在人类当下的选择和决定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和恐惧中。社会是一种期待,由积极的行动者来创造。越来越成为共识的是,“未来”应当成为社会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关于时域社会理论(social theory of temporality)的发展为社会学参与有关 “未来”的讨论提供了全新的概念工具。
将“未来”作为理解动态社会变迁的关键概念,呼吁社会科学家应当积极投身于世界的形成。未来是真实的,社会变迁的核心是“未来图景”。未来社会学的讨论炙烤着人类能动性与社会变迁偶然性之间的矛盾,对未来的探寻应当走向社会学思想的中心。社会学知识是否依旧能够在实现人类未来希望的方面扮演积极角色?对“未来”的拷问越发成为社会学家反身性思考和行动的迫切任务。未来社会学为发挥社会学在实现理想社会中的变革角色,塑造社会学的集体行动打开了新的空间。尤其在全球冲突和危机剧增的现实背景下,全球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推动的干预主义立场盛行,社会学迫切地需要开展以“未来”为导向的发展实践研究。“未来”无疑是一种社会行动的竞争对象——如果行动者想要确保某种特定未来实现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参与到一系列修辞性、组织化、物质性的活动中,从而使未来能够被掌控。同时,“未来”是可以被组织的、被治理的,与人类社会变迁相伴随的“未来”是可被创造、构建、竞争、占领和消费的。社会政策也形成了未来导向的政策议程,较多地讨论了以科学为基础创新及其在治理未来不确定方面的政策议题。
未来社会学的新近研究关注在理论和经验研究中如何使“未来”成为一个重要的分析概念,而非一个投射客观期待的中性时间领域。尽管社会学被部分学者认为是最能阐明未来可能性的学科,但整体而言,社会学对于未来的理解仍然是单薄和静态的。人类生存的未来构成了一个尚未实现的范畴,它由客观、规范和主观维度相互交汇而成。这一领域如何被处理为一个经验对象,将是未来社会学面临的巨大挑战。总之,“未来”的社会学与社会学的未来注定无法分离。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