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区分汉语哲学与汉化哲学 加快构建汉语哲学新发展格局

2023-08-2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微信公众号

分享
链接已复制

  近年来,汉语哲学成为了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界的一个热议话题。然而何谓汉语哲学,目前未有定论。常见的看法是,凡用汉语进行哲学讨论或思考而形成的哲学思想,统统可以称为汉语哲学。如黄裕生教授2022年5月10日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的一篇题为“何谓汉语哲学?为什么需要汉语哲学?”的文章中所指出的,“汉语哲学就是以汉语思考、讨论哲学问题而形成的哲学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无论一个人来自哪里,属于什么民族或国家,他用汉语进行哲学思考而提出的哲学思想,都属于汉语哲学”。他建议将这个看法当作汉语哲学的“底线共识”。

  在有争议的情况下,尝试找寻争议方皆认可的事实,无疑是个明智的做法。笔者因而完全支持黄教授的建议,并且进一步认为,上述“底线共识”捕捉到了汉语哲学的两个要点:第一个要点是,用汉语来进行哲学思考或讨论;第二个要点是,要形成哲学思想。前者说的是汉语哲学的特殊性,后者说的则是汉语哲学的普遍性。有理由相信,要准确把握汉语哲学的真实内涵,二者缺一不可。下面,我们先考察第二个要点,然后考察第一个。

  一、作为哲学活动的汉语哲学

  如何才能形成哲学思想呢?笔者以为,关键在于哲学所特有的技术方法。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发端于古希腊,是一门经由理性活动来获得思想和追求智慧的技艺(artistry)。关于哲学的这一传统看法包含两个关键点:一个是“理性活动”,另一个是“技艺”。存在多种关于“理性活动”的不同理解,较常见的是“讲道理”。所谓“讲道理”,就是指一种给理由(reason)的行为。而“技艺”指的则是,哲学运思和探讨哲学问题所特有的技术方法。在实际的哲学活动中,虽说具体技法多种多样,但是大多可以归入以下三大类:概念分析(conceptual analysis)、论证(argument)和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简言之,作为理性活动,哲学处理的对象并不是日常事物,而是种种概念、命题和思想。其中概念是最基本的,它们构成了命题,而命题则进一步构成思想。因此,哲学的首要任务在于,搞清楚概念的意思。要搞清楚一个(复杂)概念的意思,需要先把它拆解成尽可能简单的基本概念,然后通过厘清基本概念之间的联系,弄懂基本概念组合成复杂概念的机制,才能最终搞清楚一个复杂概念的意思。对复杂概念进行拆解,看清其基本组分间的联系,弄懂其组合机制,从而最终达到搞清楚其真实意思,这一系列的认知操作过程就叫做“概念分析”。如果说概念分析是对概念进行“拆解”,那么论证就是对命题进行“拼接”。上面提到,哲学是给出理由的行为。理由的具体形式就是命题。给出理由不是一股脑儿地给,而是把用得上的理由拼接好了再给出来。拼接理由的整个过程就被称为“论证”。把理由拼接起来是个技术活,这项技术也被称为“推理/推断”(inference)。“推理”既包括形式化的逻辑推理,也包括其他类型的有效推理。如果说概念分析和论证是哲学活动的两大基本技法,那么“反思平衡”则是较高级的技法。当代著名哲学家罗尔斯在《正义论》一书中明确谈到了这一点。在罗尔斯看来,“反思平衡”的意思是,经由概念分析和论证得到结论之后,仍需与日常直觉、常识,或者广为接受的其他知识背景相对照,进行反复思量和调整,直至达到理论的一致或“平衡点”。这个过程类似画家作画。一个优秀画家完成了一幅作品之后,往往会站到远处,换几个角度检查一番,看看整体上是否光影色调一致,哪儿还需要润色调整,从而最终达到画面的整体协调。

  依循上述三大技法进行有序讨论和系统思考,不但是哲学活动的普遍要求,而且由此才能产出真正有价值的哲学思想。汉语哲学是一种哲学活动,自然也不例外。

  二、汉语哲学不是汉化哲学

  汉语哲学既然是哲学活动,就需依循哲学特有的技法,因此才能区别开那些不是哲学的活动。然而,作为哲学活动的一个特殊类型,汉语哲学与其他类型的哲学活动也是有所不同的。其特殊性主要表现为,需使用汉语来进行运思探讨。有人或许要问,使用汉语运思探讨,何以造就了汉语哲学的特殊之处?一个自然的回答似乎是,与汉语的独特性相关。然而,作为一门语言,汉语有众多独特之处。这些独特之处并不一定都与汉语哲学相关。哪些独特之处与汉语哲学真正相关?学界对此一直存有争议。笔者的看法是,与汉语哲学相关的独特性,并不是汉语的字词句法方面的独特性,而是(因汉语的长期使用而逐渐形成的)汉文化或中华文化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独特性。

  人类历史上出现的每一种语言都有其特殊语法,但是哲学活动本身并不取决于其所使用语言的语法特性,也不取决于哲学从业者的生物生理特性,而是取决于哲学活动所指向的哲学问题,以及处理哲学问题时所使用的技术方法。诚然,语言现象“贯穿”了哲学活动的全程,我们因而不得不凭借语言才能有效进行运思探讨。但是,人们常说的语法其实并不会实质影响更不会决定哲学思想的产出过程。维特根斯坦对此早有清醒认识。依据维特根斯坦(尤其是后期)的有关看法,与哲学思想产出相关的不是表层语法,而是深层语法。这里的“表层语法”是指,语言学意义上的语法或句法(linguistic grammar)。“深层语法”则是指,经由概念分析所揭示出的概念之间的应有关联。只有通过对概念的实际使用过程进行细致的哲学考察,才有望厘清其中的应有关联。可见,深层语法乃是“哲学语法”(philosophical grammar)。表层语法约束字词句,深层语法则约束概念命题。表层语法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深层语法则相对稳固恒定。正是由于遵循了深层语法而非表层语法,哲学活动及其思想产物才带有了一定的普遍性和相对的恒定性。

  由此来看,哲学活动的精要在于,设法撇开表层语法的差异性,努力把握深层语法的普遍性。一些近现代先哲(如,莱布尼茨、弗雷格、罗素等)对此亦有类似论述。明白了这点以后,在从事汉语哲学时,我们就不能拘泥于汉语言中的字词句,而应当聚焦于中华文化中独特的概念命题。搞不清楚这一点,就会犯错。以下两类错误是较常见的:一类认为,鉴于其字词语法特征,汉语不能胜任哲学活动,因而主张,仿照西方语言(如,英语)来对汉语字词语法进行改造,以利于哲思探讨;另一类则认为,汉语虽然可以胜任哲学活动,但是汉语哲学的第一要务乃是翻译与整理现成西方哲学作品。借助汉语来顺畅地在国民中普及西方哲学观点,亦为汉语哲学不可或缺的本职工作。以上两类看法都是错误的。前者的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哲学活动的关键是对深层语法的把握。后者则驻留于对现成西方哲学作品的“汉化”,因而并不是真正的哲学活动,也不能算作够格的汉语哲学。称之为“哲学的汉化”或“汉化哲学”,或许较为妥当。

  三、构建汉语哲学新发展格局

  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话语体系内蕴着构建汉语哲学新发展格局的重要任务。构建汉语哲学新发展格局的首要关键是,始终坚持把汉化哲学与汉语哲学明确区别开。汉化哲学执迷于汉语言中的字词句,忽视了哲学的三大技法,兴许能为思想的孕育做出积极预备,但绝不会生产出真正的哲学思想,甚至有沦为西方哲学思想观点“搬运工”的潜在风险,因而需要对此保持高度警惕。与之不同的是,汉语哲学则自觉运用哲学的三大技法来对中华文化中的特定概念(如,阴阳、五行)与特有命题(如,天人合一、体用不二)加以发掘提炼,因而不但有望产出具有原创性的哲学思想,而且能够展现中华文化独特的思想气质。

  人是理性的动物,理性的典型标志之一就是哲学活动。哲学的真正魅力在于,依循其技法施用理性,就能达到去伪存真,启迪人以智慧。因此,哲学长久以来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原动力。汉语哲学从业者应当始终清醒地意识到,汉语哲学不是要倚重汉语言的独特性来培植一种与西方哲学截然不同的“另类”,而是要始终自觉运用哲学的三大技法,不断尝试把中华文化中蕴藏丰富的特色问题“挑出来”、特定概念“搞清楚”、特有道理“讲明白”。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实质参与到哲学这项具有普遍性属于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当中去,在国际学术舞台上发出响亮的中国声音。也唯其如此,我们才能源源不断地孕育出优秀的中国思想,进而为推动人类文明的高质量发展贡献出应有的中国智慧。

  (作者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此为《明确区分汉语哲学与汉化哲学 加快构建汉语哲学新发展格局》全文,其中部分观点已在《光明日报》2023年07月24日第15版上发表。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张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