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技术赋能社会科学研究,是一场由“数据化”向“数字化”的科研范式转型。需要认识到,AI工具一方面极大提升了社会科学研究的便捷性和效率,另一方面,知识生产的工具化,也有可能正在动摇人类价值体系的根基。
数据化:工业时代的知识生产
今天的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基本都形成于18—19世纪,其时正值近代数理自然科学蓬勃兴起,牛顿物理学如日中天,元素周期律、生物进化论等被发现,确定性和决定论的机械自然观成为不容置疑的科学真理。以规模化、标准化为特征的大工业生产,同时产生了数据化的知识生产方式。伽利略、牛顿所开创的“实验+数学”方法成为经典的科学研究范式,相继兴起的社会科学各学科也纷纷仿效。社会科学家普遍认为,虽然单个人的行为难以预测,但人群的集合一定会表现出某种“统计规律”。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运用科学方法,发现和揭示社会“规律”,做出预测指导行动。“实验+数学”方法同样适用于社会科学,社会调查就是观察测量获取数据(变量),研究就是对数据统计计算、分析建模。由此,工业时代的社会科学研究本质上是以数据为中心的“数据化”范式。
数据,是指经人工测量获取并整理的结构化、十进制的数字,是数学运算的基础。以数据为中心的自然科学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科学发展在量子力学领域首先遇到“测不准”难题,进而发现不确定性原理。复杂性科学研究“蝴蝶效应”等一系列发现,对还原论、决定论世界观提出了挑战,也从根本上动摇了依赖于数据的科研范式。而社会科学研究对象是人类社会,人性是不可量化的,社会科学家早就提出了社会科学具有科学性和人文性“双重性格”命题。
数字化:数智社会的范式重构
20世纪末,人类社会进入互联网时代。由此开启了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由“数据化”向“数字化”的转型。利用计算机处理信息,无论文字、图像、语音、视频,都会被转换成用0和1表示的二进制代码,这一过程就是数字化。这里“数字”实际是自动生成、杂乱无章的非结构化数据,即通常所说的“大数据”。相应地,结构化“数据”可称“小数据”。当然也可以将“数据”看成是“数字”的一个特殊子集。因此,我们把对结构化小数据进行数学运算处理的过程称为“数据化”,把大数据的计算机算法处理过程称为“数字化”。计算机技术尤其人工智能的发展,为社会科学研究提供了越来越多新的模型和工具,传统的“小数据”统计回归分析越来越多地转向“大数据”聚类算法。“计算社会科学”的方法和概念蓬勃兴起,并有可能发展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流范式。
需要注意的是,依托于计算机互联网的社会学“实验室”研究方式,并不能完全替代真实的面对面人际互动,置身其中深度参与的田野调查研究。“计算社会科学”的基本思路和出发点,本质上仍未跳出工业社会的实证主义范式,未能从根本上摆脱不顾人性的复杂性、简单把“人”及其行为归结为“数据”、把“人”的研究交给机器的“方法主义”研究理念。
范式转型呼唤人文价值回归
AI驱动的知识生产以效率和规模为导向,显性知识(如可编码的事实)挤压缄默知识(如经验与直觉)的生存空间。算法推荐系统通过用户行为数据构建个性化信息环境,经系统性强化“回音室效应”形成信息茧房,使个体陷入同质化信息闭环,且认知边界不断固化,削弱自主选择能力,还可能加剧社会群体的对立与极化。信息茧房和知识碎片化,导致人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和跨领域知识整合能力显著弱化。大学生群体因长期接触社交媒体中的茧房内容,导致“认知窄化”而限制了个体视野。研究生教育中,学生更倾向于依赖数据库检索而非深度思辨,导致知识结构呈现“碎片化”与“功利化”特征,进而逐步丧失了创造力。
还应当看到,社交网络化虚拟化不断削弱人际交往的情感深度,引发共情能力普遍弱化。聊天机器人提供的情感代偿正在重构人际交往模式,情感计算技术将共情行为简化为数据模型,社交媒体算法将情感互动流量化,真实共情被点赞经济取代,人类活动的数据化导致人类情感的商品化。客服机器人通过预设脚本模拟共情,却无法理解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工具化的“伪共情”使人机互动沦为程式化表演。深度学习模型的不可解释性,使得IT技术精英垄断了认知权威,公众甚至社会科学工作者也沦为完全被动的接受者,加剧了“技术—人”的权力不对等。这种不对称性进一步削弱了人类情感的真实价值。
人工智能的终极意义在于扩展而不是替代人类价值。实际上人的价值也是不可能被替代的,AI始终只能是人的工具和助手。人不仅仅表现为逻辑思维,其先天禀赋还包括独特的自由想象力,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还能够进行基于常识和反事实假设的推理,依据直觉感悟做出决策判断。人有七情六欲,有自由意志,这才是人类创造力的原始动力和源泉。人有喜怒哀乐,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人还会疲倦、会遗忘、会心血来潮、会情绪化,而这些“缺点”恰是人工智能所永远不可企及的感性能力。“我能计算出π的小数点后千万亿位,却始终无法理解,为何月光会让人类心碎,为何你们会在樱花飘落时落泪。这种不可计算性,恰是你们最珍贵的漏洞……”这段AI与人的对话充满诗意,却也给我们启示: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感情和价值观,无从价值判断、不会主动创造的AI,只能是人的体能智能的延伸,是人的工具而非主人。不少人担心,一旦机器拥有了意识就会毁灭人类;其实更应担心的是,人类正在丧失本能的人文情怀和同理心。人工智能时代“人文”的价值将更加凸显,范式转型强烈呼唤着人文价值的回归。
(作者系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