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中,调查者最先遇到的是语言问题,其次是饮食问题。吃什么?怎么吃?吃得怎么样?常常会给调查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关于“吃”,有些人把它当作一种一般化的日常行为,将有关“吃”的故事作为边角材料“塞”进自己的后记中,作为一种田野的“苦难”叙事加以呈现,例证田野的“真实性”,如有些作者会描述在云南田野时因误食某种菌类而遭遇的小窘迫,以此拉近与读者间的距离。而一些细心的田野工作者常常会发现,“吃”不仅是一种个体行为,更多的是一种文化表征,其背后往往隐含着更加深刻的文化意义,根植于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因而,由“食”的本身入手,去探求背后更大的世界,是一种具体的方法,更是一种民族学、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方法论。
先来看“食”。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食材本身是地方性的,与生态环境密切相关。因其含有的传播性特征,食材又是世界性的。但这种传播性并非自发、自然的,也不是呈同心圆式的,而是受地理、历史等因素的影响所产生,由此,以食材为突破口找到这种传播机制,就是人类学家的兴趣所在了。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形成过程中,甘蔗的传播与权力结构密切相关,作为味道的“甜”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物,并不是身体成瘾性所能简单解释的,背后的权力体系才是本质。咖啡的全球风靡与公共空间的兴起密不可分。“食法”也很特别,炒煸烩焖烤等各有千秋,但有些族群中流传着诸多“食法”禁忌,规定哪些食材不能用某种烹饪方法食用,这才是理解地方知识的关键所在,人类学家探索背后的“为什么不能”,或许可以从苦难记忆、历史再造、文化交融等更大的背景入手。“食的象征”就更有意思了,很多地区将动物“内脏”赋予象征隐喻,“食牛排”与“吃杂碎”成为一种阶层身份的表征。再如,川湘地区的人喜欢食“辣”,而我们常常将湖南女子称之为“辣妹子”,“辣”带来的味觉冲击与直爽豪迈的性格一致,实际上表达了一种“物”和“人”的互构关系。
再来看“俗”。“吃”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人“吃”,而是一种社会行为,是“我群”建构的一种方式。“和谁吃”是首要问题。关于这一点中国人最有发言权,从菜品安排、餐桌形制、位次排定、发言顺序、如何收尾等等都有着一定的严格“秩序”,谁在餐桌上有“越轨”行为,就可能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社会性死亡”,逐渐在群体结构中被边缘化。很多时候“吃”并不是为了温饱,而是一种社会化或者规训的行为。一个田野工作者,仅观察个体行为人“和谁吃”的问题,基本可以构拟出他的社会关系网络。将“吃”放置在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结构中考察只是研究的一个观测点。实际上,“吃”更多附着了各种人情味、烟火气的文化习俗。印第安人要举办“夸富宴”,要大吃大喝,要“千金散尽”是一种代代沿袭的文化习俗,若不理解背后蕴含的地方逻辑,就很容易将其定位为一种“非理性”的行为,而其本质上是一种看似“无用”的“有用”,是地方社会实现自我“新陈代谢”的一种优化方式。由“食俗”引发的冲突与矛盾就更多了,小到个体与家庭,大到族群、区域、国家等,都屡见不鲜。然而,“食俗”仅仅是表征,其背后蕴含的是身份结构冲突、文化结构冲突、阶层结构冲突,甚至是地缘结构冲突,更深层的可能是文明根性的差异。人类学家最擅长的就是如侦探般,通过一层一层的文化表征,抽丝剥茧,让真相一步一步显现出来,从而生产出更多不同视角、不同价值的知识,让人们摒弃偏见与狭隘,最终实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作者系北方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副院长、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