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中国历史研究院古代史研究所发布的谢保成先生讣告,我非常惊愕。这几年经常看到谢先生的新作,4月20日还收到他的微信。近期正想约谢先生为《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写篇有关百年史学史的文章,不想他竟溘然就离世了?令人难以接受。
我虽然已有多年没有与谢先生见面,却常通过微信向他请教问题,偶尔电话联系,他的声音总是那么高亢清朗。他对我总是有求必应,把自己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谢先生的去世,是史学史界的重要损失,学界同仁纷纷表达悼念之情,良有以也。
成就卓著 学问扎实
谢保成先生著述丰富,发表文章约200篇,出版著作20余部。代表作有(以初版时间为序):《隋唐五代史学》《郭沫若评传》《郭沫若学术思想评传》《贞观政要集校》《民国史学述论稿》《龙虎斗与马牛风——论中国现代史学与史家》《传统史学与20世纪史学》《增订中国史学史》。其中,2016年10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3卷4册本《增订中国史学史》,是到目前为止个人独撰最大部头的中国史学史著作。无论是从谢先生的个人成就视角看,还是以中国史学史的学科发展维度论,这部书都具有里程碑意义。
谢先生的论著,不仅量大,而且质优,每部作品都扎扎实实,体现了他治学的严谨和深厚功力。我没有对他的每部著作都从头到尾地研读,但是在我比较感兴趣或比较熟悉的地方,是仔细地看了的,对他运用的材料、研究的深度、采取的方法能够有比较深切的体会。例如,他对刘知幾、章学诚的研究非常深入,观点比较独到,读后令人耳目一新,深感其材料掌握之全面,使用之娴熟,阐释之深刻。他从历史背景和史学典籍出发,对史家和史著进行论述,将史家研究和史著研究有机结合。诚如他所说,要将史学史研究与历史研究相结合,将史学史研究与文献研究相结合。这个理路,老一辈史家尹达、白寿彝、杨翼骧都强调过,但要真正做到位却并不容易,因为它对一个人的学术基础、读书功夫都有极高的要求。谢保成先生既具有上述方法论的自觉意识,又通过对历史的深入研究和细致的史著研读,真正践行了二者的结合。
谢先生的中国史学史成就非常突出的地方是他的上下连贯、左右横通。中国史学的历史,悠久而丰富。一个“通”字,当今史学史界很少有人做到,但谢先生做到了。他的中国史学通史《增订中国史学史》就实现了这一目标。
谢先生对中国古代史学史研究的成就是公认的,但我觉得他对中国近现代史学史的研究同样精彩。试看他的《民国史学述论稿》,章章新意迭出,诸如对“古史辨”的梳理和评述,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论述,都是具有深厚古代史研究和古代史学研究功力方能做到的,绝非简单地引述前人著述和评论所能比肩。他曾说:“研究民国史学除了要具备民国史的知识外,也要具备古代史学的基础知识。因为民国年间史学大师们研究的领域几乎全部在上古史和中古史。”谢先生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学,反对笼统地以划分派别的方法进行处理,认为这样做很容易片面化。
谢先生主张“用自己的方式”来研究和建构中国史学史,认为不能用外国人的理念或所谓“范式”来框套中国史学。他说:“吸收异域的理论和方法,目的是提高我们的研究水平,而不是受它限制、被它约束或者被它套住。”中国史学有的东西,外国史学未必有。“任何异域史学的‘范式’都认不清中国史学的博大精深,只有构建我们自己的学科体系,才能够认清我们中国史学的客观实际。”
发扬光大尹达先生的史学史事业
谢保成先生是尹达先生的弟子。尹达先生对考古学有重大贡献,纠正了瑞典学者安特生关于中国新石器时代划分的错误理论。尹达先生走了一条“从考古到史学研究”的治史之路。
尹达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最早的中国史学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可惜尚未招生即于1983年病逝。尹达先生晚年身体欠佳,最后几年在重大场合的讲话稿和重要文章,如纪念郭沫若九十诞辰的讲话、《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学的发展》等,谢先生都做了很多工作,特别是后者是谢先生根据其讲课、座谈会发言、平时谈话整理出的,并经过尹达先生审定。谢先生的辅助及整理之功可谓大矣。
尹达先生主编的《中国史学发展史》是改革开放后新撰的第一部中国史学通史。尹达先生制定了编纂原则和指导思想;施丁、叶桂生先生负责全书的编写和通稿;许多联络工作是谢先生具体实施的。这部著作史料基础和分析论证都很扎实,不少论断可谓经典,有些专题研究至今难以超越。有的文章评论“意识形态范式的代表论著,当推尹达主编的《中国史学发展史》”,显然是对这部力作的贬低,实属肤浅之论。
谢先生以《中国史学发展史》为起点,一直在中国史学史阵地上坚守。即使退休之后,他也毫不懈怠。他说,自己之所以在中国史学史研究上不断推进,最后写出多卷本《中国史学史》,有“发愤”的因素在里面。而谢先生回忆尹达先生的文章,更令人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坚守,一个很大的动力是为了发扬光大尹达先生的史学史事业。他把对老师的感情和尊敬融入对中国史学史学科的探索和建设中。
热情豪爽 诲人不倦
2000年前后的某天,我按照约定去社科院历史所找施丁先生,在史学史研究室见到谢先生,聊了较长时间。当时我即将与一位师弟合作写一本书,书名是组织者和出版方定好的,内容由作者根据书名确定。我与这位师弟就书的内容产生了争议,我把我的困惑与谢先生交流,谢先生高度赞同我的认识。对一些问题的相同思维能够增加亲近感,此后我与谢先生的联系便逐渐变多了。
谢先生在郭沫若研究方面成果卓著。我有一名博士生希望与同学一起拜访、请教谢先生。我与谢先生联系,谢先生欣然同意,并不顾身体的虚弱,与他们谈了三个多小时。在征得《史学史研究》主编、副主编同意后,我与谢先生合作完成了一篇《人生历沧桑 读史情深长——谢保成先生访谈录》。我花了数日研读谢先生的书籍和文章,思考向谢先生要提的问题。我提的问题诸如学术界对于尹达先生的不同评价、郭沫若研究中的复杂面向等,都带有一定的挑战性,并不容易回答。但它们是长期困惑我且史学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因此我也就直言不讳地向谢先生提出了。谢先生回答得很认真、很高妙,对学术界一些不正常现象回应得十分精准,使学术界对相关事实的真相了解得更加全面了。其他如尹达先生培养了哪些中国史学史专业研究生、《中国史稿》的编撰过程和出版情况以及有关档案藏于何处,谢先生都热情相告。
谢先生是我国当代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专业领域极有成就的学者之一,更是一位难得的实干家。他在我国史学史界的重要性,于他甫一离世,顿然凸显。谨以此文向谢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怀念!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