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成后》与西周早期政治

2025-03-0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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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华简第十四辑所收的《成后》篇共由9支简组成,是一篇已经佚失两千多年的珍贵典籍,与西周前期的历史密切相关。整篇简文内容典雅古奥,语言风格与史墙盘有些近似,不易索解,加上多支简文有不同程度的残损,更增加了释读的难度。
  “文奠禹浚”可能是指周文王的业绩
  《成后》简的第一支中有“文奠禹浚,甸度从则”之语,颇让人费解。对于其中的“文奠”,整理报告曾给出两种看法,一种观点认为这里是讲尧的功绩;另一种观点认为这里是指周文王事迹。笔者倾向于后一种理解。
  本篇简文是从“成后念往”亦即周成王回顾往昔入手,讲述了周人是如何建邦立国,历代周王又是怎样勤勉从政、任用贤臣、安邦保民的情况。我们知道,周人虽然是在武王时才灭掉了商朝,但是真正确立灭商格局的则是武王的父亲文王。因此,在周人回顾和讲述自己的开国历史时,都不约而同地从文王开始讲起,如《尚书》中的《顾命》《文侯之命》诸篇,《逸周书》中的《祭公》篇,出土金文中的大盂鼎、史墙盘、逨盘、毛公鼎,等等,全部都是这样一种叙述模式。
  如果我们结合周人这种固定的历史思路来分析,“文奠禹浚”很可能就是在讲周文王的业绩。“文”指的是周文王,“奠”训为“定”,奠定;“禹浚”从字面上看是讲大禹治水,但实际上我们知道大禹治水时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把当时的天下划分成了九州,这里的简文是借用“禹浚”来表达九州也就是天下的含义。因此“文奠禹浚”一句讲的是周文王已经奠定了掌控九州(亦即天下)的实力,其含义与逨盘的“奠四国万邦”、禹鼎的“奠四方”或者曾侯与编钟的“抚奠天下”相类似,是对周文王时期周人实力的充分肯定。
  关于周文王统治时期周人的迅速发展情况,在《论语·泰伯》中,孔子曾有一句著名的概括:“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在周文王的有效治理下,周人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商朝,形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面,取得了对殷商的绝对性优势,“文奠禹浚”就是对周文王成功治国的一种充分肯定。但是,当时的周文王仍然恪守君臣之分,并没有对商朝发动最后一击以取而代之,所以孔子称赞周文王具有“至德”,而这也是我们理解“甸度从则”一句的关键。这里的“甸”当训为“治理”,而“度”义为“揆度”,“则”就是规则、原则。“文奠禹浚,甸度从则”这句话的意思是,周文王已经具备了统治九州的实力,但他治理国家和揆度事情仍然遵循既有的规则,即仍然臣服听命于商,而这也就是他被孔子誉为“至德”的原因。
  《成后》篇第一支简的后半部分缺失,影响了全文的解读,但是从第二支简所说的“咸戡不服”来看,缺失的内容应该属于讨论周武王的部分,重点是在讲武王翦灭殷商,戡定四方,成为天下共主的事迹。这也是清华简《祭公之顾命》所总结的“武王大败之,成厥功”的内容。简文对于周文王和周武王时期政治形势的描述,应该说是非常精当的。
  “今后”可能是周康王
  先秦时期的“后”,常常是指国君。整理报告已指出,文中的“成后”指的是周成王,显然是正确的;不过,简文后面另外有一句“高宠今后”,整理报告认为这里的“今后”也是指周成王,对此我们有一点不同的想法。
  我们知道,周初已经开始实行谥法,文王、武王、成王中的“文”“武”“成”等称谓皆为死后之谥而非生称(参见李学勤《金文与西周文献合证》,清华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218—219页)。清华简《成后》一开始就说“成后念往”,已经提到了周成王的谥号“成”,这说明当时周成王已经不在人世;因此,简文后面所说的“今后”就不太可能是成王。因为“今后”是目前在位的国君,是不可能有谥号的,如《古本竹书纪年》和《世本》中所说的“今王”,情况即是如此。按照周人当时的叙述惯例,这里的“今后”更可能是成王的儿子周康王姬钊,这一点对照西周时期的史墙盘和逨盘可以看得更为清楚。史墙盘作于周恭王时,前面追述了文、武、成、康、昭、穆诸王的业绩,然后称当时正在位的周恭王为“天子”;逨盘则历述自己先祖辅佐文、武、成、康、昭、穆、恭、懿、孝、夷、厉诸王的经过,然后也称当时在位的周宣王为“天子”。《成后》篇的叙述,也是按照这样的模式进行的,以“成后念往”回顾历史为切入点,先讲文王、武王,再讲成王,最后是论述“今后”,也就是周康王。
  如果我们推测不错的话,这篇简文很有可能是周康王时的一篇文献。可以与《成后》篇相对比的,就是《尚书》中的《顾命》篇。《顾命》的前半部分是周成王的临终遗言,其中回顾了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建国历程,以及自己嗣守文、武大训,勤勉治国的情怀,希望自己的太子姬钊能够继承发扬文王、武王的光荣传统,燮和天下。而周康王在即位后也向大臣发表诰命,其中回顾了周朝先王们的伟大功绩,希望群臣能够努力辅佐自己,治理好国家。《顾命》篇的内容与清华简《成后》存在很大的相似性,不排除该篇是周代史官根据这段历史故事所进行的创作。
  “度”与西周早期的治国理念
  清华简《成后》中总结了西周早期诸王的治国理念,如任用贤臣、实行德政等,其中对于“度”的强调也很值得我们重视。除了前文所提到的“甸度从则”之外,简文中还有多次提到了“度”,如“规度四荒”(第4简)、“文武受度”(第5简),十分显目。
  “度”意为揆度、测算,是一个动词,同时也可以表示经过揆度和测算后所确立的标准、规则和准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中道。我们知道,《逸周书》一开始是《度训》《命训》和《常训》三篇,据说它们就是由周文王所作,其中的《度训》和《命训》篇极其重视“度”的作用,如《度训》篇言:“天生民而制其度,度小大以正,权轻重以极,明本末以立中”,《命训》篇还详述了六种“度至于极”的情况, “极”指的就是“中”或“中正”,六极就是六种最好的“中”或“中正”状态,它们需要通过反复的揆度和测算才能够实现。清华简《成后》说是“文武受度”,这与周文王作《度训》的传说显然是相一致的。而《大戴礼记·少閒》篇称“文王取人以度”,清华简《保训》载周文王临终前所告诫的“中”的理念,加上《成后》篇“规度四荒”的论述,这些无不在提示我们,西周早期的治国理念中,“度”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和意义。
  周人所说的“度”,其目的是要求取中道,后来儒家将之进一步发挥,提出了中庸之道,《论语·雍也》篇载有孔子的名言“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其中的“民鲜久矣”也预示这一理念曾有着久远的历史。按照《论语·尧曰》的说法,尧把君位禅让给舜时,就曾要求舜要“允执其中”,后来舜也是这样来要求大禹。2009年清华简《保训》公布时,李学勤先生就曾指出:“尧、舜、禹的传承都讲到中道,这和《保训》的思想似乎有一定关系”(《论清华简〈保训〉的几个问题,《文物》2009年第6期)。现在再联系到清华简《成后》篇“文武受度”“规度四荒”的论述,这些都在提示我们,西周早期的治国安邦历程中,“度”也就是求取中道的理念曾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价值挖掘与传承传播研究”(20&ZD30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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