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日本宫廷旧历正月举行的元日(正月初一)、白马(正月初七)、踏歌(正月十六日)三个节会都源自中国唐朝,因此,其器物调度、仪式流程、文化内蕴等都含纳着唐风文化的元素。关于正月节会的流程,日本平安时期编纂的《内里式》《北山抄》《江家次第》等勅撰和私撰仪式书(有职故实书)中均有记录。其中,成书于平安后期的《江家次第》以古来先例为据,详细记载了节会程序相关的人物、场所、器物等要素的安排方式。从文献记载来看,日本平安时代正月节会所调配使用的器具、用品以及食物,都有诸多从中国舶载输入或仿自中国的“唐物”。这些具形具象“唐物”,不仅充实了节会物理形式的质感,而且寓存了其人文内核的本义。
正月节会器具中的“唐物”
古代日本宫廷正月节会中,元日节会最为重要,也称“元日宴会”,是元日朝贺之后在大内南殿(紫宸殿)举办的宴飨活动。白马节会亦称“七日节会”,是日马寮官员引白马于南殿前庭,观览完毕之后,君臣宴饮。踏歌节会源自大唐上元踏歌,其举办场所在南殿南庭和校书殿东庭。
论及平安时代日廷正月节会所用“唐物”,首先,见诸相关文献的“唐瓶子”值得关注,根据《江家次第》的相关记载,唐瓶子一般3件成组,置于八足几上,内盛三节御酒,主要用于元日节会(元日宴会)、七日节会(白马节会)。唐瓶子是唐风酒器,鼓腹小口,原为金属器物,之后演变为木胎漆器。这种器物虽然形制简素,日本本土易于仿制,但作为宫廷节会专属器具,一般首选中国舶来的正品。
与唐瓶子相对应,正月节会亦用胡瓶。《延喜式》卷四十《造酒司·诸节供御酒器》记有“金铜胡瓶一口”。同卷《造酒司·诸节杂给酒器》则记有“平文胡瓶六口”“金银胡瓶一口”。胡瓶是西域样式的细颈鼓腹酒器,其口部往往做成鸟首状。金铜胡瓶、金银胡瓶分别指鎏金铜胡瓶和鎏金银胡瓶,平文胡瓶则是金银平脱漆胡瓶。日本奈良、平安时代的胡瓶大多是从中国输入的,虽因其造型风格而被冠以“胡器”之名,实际上仍属舶来“唐物”。《江家次第》卷第一《正月·元日宴会》、卷第二《七日节会》的记载显示,胡瓶主要用于元日节会、七日节会,配置数量均为7件,三双一单。日本平安时代节会调度的胡瓶,在成组成对配置、用量较多的情况下,无法拘泥于鎏金铜胡瓶和鎏金银胡瓶,除了上文提及的漆胡瓶之外,还应有陶瓷质地的胡瓶,这类非金属材质的平替之物,则主要是中土的仿品。即便是鎏金铜瓶,若瓶口明确为凤首状,则也是唐样胡式结合的器物。
此外,《延喜式》所列“诸节杂给酒器”中的“瓷盏二口”易于令人联想到唐宋外销瓷器,《江家次第》卷第一《正月·元日宴会》亦记曰:“供三节御酒。盛青瓷坏。”事实上,此处字面上的“瓷盏”“青瓷坏(杯)”并非如今所说的瓷器,《江家次第》卷第一《正月·供御药》言及宫廷正月“齿固仪式”以“青瓷”为膳具,注曰:“件青瓷自所度于内膳。尾张百五物内。”研究表明,日廷节会仪式使用的所谓“青瓷”主要是指日本尾张出产的绿釉陶器,这种“尾张青瓷”始烧于9世纪上半叶,在形制风格上模仿中国金银器和瓷器,可谓是“和制唐物”。
用于布置正月节会仪式场所的陈设用具中,“大宋屏风”是元日节会、七日节会的必备之物,元日节会、七日节会之际,南殿各处分设5面大宋屏风。大宋屏风发挥着营造礼仪空间的重要功能,日廷举行元旦“四方拜”之际,需在宫内清凉殿东庭置立8面大宋屏风。大宋屏风是“太宗屏风”的讹记,两者日语音读相似、字形相近。这种中国式屏风得名于唐太宗时期,初传日本年代可以追溯到初唐,其标志性特征是屏风上的“唐绘”——唐人打毬图。早期太宗屏风由遣唐使带回日本,平安中晚期的大宋屏风究竟是舶来唐物?还是“和仿唐物”?目前尚不可稽考。
正月节会所用唐锦
平安时代元日节会和七日节会,日廷大内南殿“次撤寻常御倚子,铺唐锦毯代,立平文御倚子,铺唐锦褥”,另于殿中东部“设皇太子座,东西行铺紫绫毯代,立平文小倚子,其上铺唐锦茵”(《江家次第》卷第一《正月·元日宴会》、卷第二《七日节会》)。“唐锦褥”是御座上的铺品,“唐锦茵”则为太子座上的铺品,两者形制与质地大体相同,都是正方形丝质坐垫,中部主料用和绫、和绢,边缘为唐锦材质。根据平安晚期《类聚杂要抄》卷四所载“唐锦茵”的样式简图来看,“唐锦茵”边长三尺五寸,五寸宽的边缘部位以唐锦制成。“唐锦毯代”是御椅之下的铺垫,“毯代”意为毛织毯的代用品,唐锦毯代以染色布帛嵌中,以唐锦镶边。太子座下以“紫绫毯代”为铺垫,亲王公卿座下则铺“绀布蛮绘毯代”,无疑,唐锦毯代属于至尊等级。
奈良时代日本极力吸收唐朝技术,一度制出了质量上乘的和绫、和锦,然而进入平安时代之后,随着日本官营工坊的衰落,中日之间丝绸制作水平差距再度扩大,唐宋丝绸工艺登峰造极,制品精美绝伦,成为日本上层贵族竞相觅求的珍物。据《宇治拾遗物语》卷第十四《珠价无量事》可知,平安晚期至镰仓初期,即便是如美浓绢之类本土上品也仅相当于唐绫五分之一的价格。由于唐锦珍贵,“唐锦褥”“唐锦毯代”和“唐锦茵”都是日廷节会上御座和太子座专配的铺设之物。
《延喜式》卷四十《造酒司·诸节杂给酒器》中列有“八尺毯二领”“布画毯代”“四尺毯四领”,反映出平安早中期“毯”与“毯代”混用的情况。事实上,初见于《延喜式》的“毯”,也是从中国舶来的唐物,当时日本还未掌握毛织物的制作技术。
正月节会所备唐食
平安时代日廷元日节会、七日节会以及踏歌节会置备的肴馔、点心中,都有相当比例的唐食。根据《江家次第》记载,元日宴会和七日节会行宴之前,需在亲王公卿座前立朱漆台盘,备置各种点心和干果,其中包括餲餬、黏脐两种唐菓子,合装一盘。平安中期成书的《和名类聚抄》卷十六《饭饼类》记曰:“梅枝、桃枝、餲餬、桂心、黏脐、饆饠、子、团喜,谓之八种唐菓子。”由此可知,餲餬、黏脐都在平安时代“八种唐菓子”之列,餲餬是一种用小麦粉做成的虫蝎形状的油炸点心,黏脐则是以糯米粉制成的脐形油炸圆饼。
元日节会、七日节会以及踏歌节会的飨宴上,第一轮前供御膳是馄饨、索饼、餲餬、桂心,第二轮是子、黏脐、饆饠、团喜。“八种唐菓子”中的6种——“餲餬、桂心、
子、黏脐、饆饠、团喜”列于御膳配撰组合之内,其中,餲餬和黏脐上文已有介绍。桂心是一种呈冠帽状的糯饼,表面撒有肉桂粉;
子则是以粳米或小麦粉制成的山芋形蒸饼;饆饠以小麦粉或糯米粉煎制而成,为包有馅料的薄饼;团喜又称“欢喜团”“团子”,是一种圆形带馅的点心,以米粉或小麦粉制成。索饼虽不在八种唐菓子之列,但亦为唐朝传入日本的面制食品,是日本“素面”之祖。列于首轮前供御膳配撰之首的馄饨,是最具正月节庆意味的唐食。平安时代的馄饨采用中国做法,以小麦面皮包裹肉馅制成,水煮之后供馔。由此可见,日廷元月节会的前供御膳为全唐食组合。
平安时代日廷元日节会上备置的馄饨、索饼以及各种唐菓子,并不是从中国舶载而来的即时输入食品,它们主要来自平安京(今京都)当地,属于“和仿唐食”。不过,为了确保唐食口感的地道,一些重要添辅料需从中国舶来,《高野杂笔集》下卷所收《唐人书简》中就有晚唐舶商将砂糖、蜜、茶带入日本的相关记载。
日本平安时代宫廷元月节会源自中国唐朝正月庆礼,通过“唐物”的调度与备置来维续礼仪空间和节会流程自古承载的唐文化能量。从节会的所备器物、陈设用具、坐具铺品到宴会供馔,唐物均不可或缺,而且具有鲜明的等秩象征意义。在林林总总的唐物之中,既有唐宋中国制的“正品唐物”,也有唐宋舶来的“胡风唐物”,还有日域本土以唐技宋法、中国辅料制作的“和仿唐物”,凡此种种,从“物”的维度传承了东亚儒家文化圈共有的新年正月节庆礼俗。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宋元海上丝绸之路输日佛画研究”(24AZJ003)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外国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