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前6世纪中期波斯从伊朗高原开始崛起，波斯帝国与希腊世界就注定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密切联系。公元前546年，波斯征服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城邦。约公元前499年，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发起暴动，雅典和埃莱特利亚派兵援助。公元前492年，波斯派出水陆两路大军攻击希腊，征服了爱琴海北岸的色雷斯。两年后波斯再度出兵，但在马拉松被雅典击败。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御驾亲征，虽在温泉关取得胜利，但在萨拉米斯、普拉提亚和米卡莱先后战败。随后雅典与波斯之间的冲突时断时续，直至公元前449年签订和约。然而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后，雅典和斯巴达纷纷遣使波斯争取援助。战争末年波斯给予斯巴达的金钱援助，基本决定了战争结局。公元前4世纪，波斯重新成为希腊世界的重要力量，直到公元前330年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灭亡。

　　以上表明，波斯帝国一直是古典希腊城邦世界发展中的重要元素。新近的研究证明，在看似对立的关系中，希腊人政治上一直受到波斯的影响，而且有意无意地部分接受了波斯治理国家的方法。

　　小亚细亚的希腊人：

　　摇摆于波斯和希腊人之间

　　波斯帝国对希腊人政治上的影响，始自公元前546年对亚洲希腊人的征服。征服无疑对亚洲希腊人的政治造成很大干扰，一些城邦选择全城逃离，在异地另建新邦，在其他城邦，不愿接受波斯统治的人选择逃离，如哲学家色诺芬尼等。多年以后，色诺芬尼仍然在诗歌中吟唱：“冬天之时，你们在火炉边闲谈……饮着甜美的酒，嚼着脆嫩的豆，你是哪位？来自人间何处？现在你多大年龄了？米底人到来时，你年岁几何？”这里的米底人就指波斯人。

　　大流士夺取权力后，为强化统治，在各希腊人城邦任命了僭主，小亚细亚的城邦因此偏离了当时希腊政治走向平等的总体潮流，因此僭主遭到普遍憎恶。当公元前513年左右波斯人远征西徐亚人时，亚洲的希腊人城邦基本都由僭主统治。当部分希腊人打算抛弃波斯大王时，米利都僭主希斯提埃伊欧斯提醒他们，如果没有波斯大王的支持，僭主们会立刻被推翻。而公元前499年希腊人暴动反对波斯时，第一个政治行动就是废黜各邦的僭主。波斯人在镇压了亚洲希腊人暴动后，于公元前492年罢免了原来各个城邦的僭主并建立民主政治。希罗多德记录此事，是希望证明他关于波斯人中有过政体辩论记录的真实性。他的论辩虽严重缺乏说服力，倒是无意中暗示，波斯人意识到他们支持僭主的政策不得人心，因而及时调整了政策。只是这样的调整可能时间不长，因为公元前480年，当波斯人入侵希腊大陆时，我们看到亚洲希腊人各邦的统帅又是僭主了。而希腊人在公元前479年乘米卡莱战役进行之际再次背叛波斯，也再度验证了波斯统治的不得人心。

　　希波战争后，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如愿摆脱波斯统治，成为提洛同盟的第一批成员。然而亚洲的希腊人很快就发现，期待的“回归”并未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因为原来缴纳给波斯的贡金，现在大约需要如数交给雅典人。不仅如此，到提洛同盟后期，雅典还干涉这些城邦的内政，在有些城邦推广民主政治。雅典驻扎在亚洲希腊人城邦中的将军直接介入城邦政体的组建；雅典在相关城邦的“代办”享有雅典法律保护；雅典公民会在各个城邦中夺取土地。整个公元前5世纪亚洲希腊人城邦公共建筑的减少，暗示这些城邦在雅典统治下，并未获得他们期待的繁荣。因而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后不久，莱斯沃斯岛上的米提莱奈就发起了暴动；雅典惨败于西西里的消息传来，开俄斯、米提莱奈等迅速暴动。在此过程中，波斯和斯巴达积极支持。而在斯巴达与波斯的谈判中，亚洲的希腊人成为筹码，并在战争结束后成为波斯大王的臣民。不过有趣的是，这次希腊人似乎没有那么反感。如同公元前4世纪初坦诺斯城邦的一个希腊人所说，在波斯大王治下，他们还是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对于马其顿亚历山大解放希腊人的口号，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反应冷淡，有些城邦如哈利卡纳苏斯等甚至坚决抵抗。或许在数百年的共处中，亚洲的希腊人和波斯人早已相互熟悉。公元前4世纪希腊文化在小亚细亚地区的推进，也暗示那里的波斯人和原住民已接受希腊文化。亚洲的希腊人也熟知波斯文化，并且在波斯帝国寻求自己的机会。

　　雅典帝国与波斯帝国：

　　从对手到模仿者

　　公元前5世纪中前期，雅典和波斯一直处于冲突之中。不过有趣的是，雅典帝国的统治，尤其是征收贡金和储藏金银的做法，很可能借鉴了波斯大王的做法。据希罗多德记载，波斯国王从各地征收来的现金，都被熔化后存在某些特制的大陶瓮里，只有在需要时才会打碎一个陶瓮，切下需要的部分。据后世作家夸张的叙述，仅在国王的寝宫中就储藏了5000塔兰特黄金和3000塔兰特银币。亚历山大攻占波斯后，在苏萨和波斯波利斯掠得的动辄数万塔兰特现银，似乎证明此言不虚。对波斯国王的做法和波斯制度，雅典人显然熟悉。雅典将军阿利斯提德最初确定各邦的义务时，很可能参考了此前波斯的税收记录。对于征收来的大笔现银，雅典人也模仿波斯国王的做法，除部分用于支付舰队水手工资、后来还有卫城建筑等的费用外，大部分都被储藏在雅典卫城或国库中，据称最多时达到9700塔兰特。

　　为强化统治、惩罚反叛者，波斯帝国继承了此前亚述帝国的传统，在打败起义者后将当地居民迁移到别处，再从别处迁来居民填充反叛者的土地。雅典人的做法稍有差别。对于战败者，他们一般要求对手拆毁城墙、交出舰队，但对个别地区，则会夺取对手的土地，以雅典人居之。早在公元前506年左右击败卡尔奇斯时，他们就将4000名雅典人安置在那里。公元前431年，雅典驱逐埃吉纳人，以雅典殖民者占据。公元前428年米提莱奈暴动失败后，除拆毁城墙、交出舰队外，还有3000份土地被分配给雅典人。

　　因此，作为帝国的统治者，尽管雅典人实行民主政治，却不妨碍他们向对手波斯人学习。

　　公元前4世纪：

　　波斯金钱在希腊邦际关系中的分量

　　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波斯金钱对斯巴达打败雅典至关重要。正是依靠波斯金钱的支持，斯巴达人虽然在海上多次战败，但屡次重建舰队。波斯人还有意提高水手工资，导致雅典舰队中的部分水手投奔斯巴达。公元前406年斯巴达舰队在阿吉纽西战败，部分原因即在于统帅卡利克拉提达斯迫于财政压力：波斯总督小居鲁士不愿给予足够的金钱，让斯巴达舰队难以为继。然而战争结束不久，斯巴达就因为支持小居鲁士争夺王位与波斯爆发冲突，国王阿盖西劳斯虽在小亚细亚取得一系列胜利，但并未决定性地打败波斯。而波斯方面则派人携带金钱到希腊活动，利用希腊城邦对斯巴达的仇恨，煽动雅典、底比斯和科林斯等发起科林斯战争，迫使阿盖西劳斯退兵回到希腊。此后数年中，斯巴达深陷科林斯战争泥潭，不得不再度与波斯周旋。公元前387年，波斯大王一方面以海军封锁赫勒斯滂，另一方面与斯巴达联合，迫使希腊各邦接受“大王和约”，也把斯巴达的霸权推到顶峰。

　　随着底比斯的崛起和斯巴达霸权的衰落，希腊政治舞台上的主角也频繁更换。但不管是雅典还是底比斯，当他们希望继续扩展霸权时，都不能不面对波斯金钱的威力，并不断派出使者前往波斯。公元前351年，为支持底比斯对弗奇斯的战争，波斯大王给前者300塔兰特。当亚历山大打算入侵波斯时，波斯人再度以300塔兰特贿赂底比斯和斯巴达等，试图以此阻止亚历山大的入侵。虽然亚历山大行动迅速，以夷平底比斯为代价震慑希腊城邦，但波斯金钱的作用显而易见。令人意外的是，反马其顿的中坚德摩斯提尼后来因涉嫌接受贿赂被定罪和罚款。

　　作为政治舞台上的一对冤家，波斯和希腊之间的关系始终难分难解。作为一个庞大且富足的帝国，波斯政治以多种形式影响着希腊城邦的政治，希腊人即使在某些方面鄙视波斯人，却仍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将波斯的做法引入希腊。即使在政治领域，希腊人也不吝向波斯人“取经”。而波斯人也在与希腊人的接触中，不断熟悉希腊人，并且大量使用希腊人作为政治顾问和士兵。古代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不会因为政治冲突而中断，而古典希腊留下的政治遗产中，多少也有了一些波斯元素。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