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画是人类最早的艺术表达之一，遍布五大洲，早在数万年前就已出现，迄今未绝。从旧石器时代即已出现的手印、野牛，到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形形色色的主题，岩画见证了人类认知能力的象征性表达和进化过程。在众多的岩画图像中，我们既看到了形式的不断创新，也注意到了思想观念层面“内核”并没有变，例如岩画中的“梯子”形象就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

　　古老岩画中的梯子形象

　　梯子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工具之一，它不仅是攀登的工具，更是人类认知能力的绝妙隐喻。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梯子的每一级横档都象征着人类认知发展的一个阶段，而攀爬梯子的过程则映射着人类认知能力的演进轨迹。

　　梯子的外形呈简洁的几何状，由两根左右立杆和中间的横档连接而成。左右立杆超出横档。在形态上要构成一个梯子图形并不复杂，因此，将岩画中类梯的图形误认为梯子的概率是存在的。比如，在西班牙北部毕尔巴鄂附近的La Pasiega洞穴中，一幅醒目的阶梯状岩画距今至少有6.48万年。我们无法确知这一图像是否就是梯子，但是，从点、线到一个完整的图形，这其中反映了认知能力的进步。好比孩童从无序的涂鸦到绘制有秩序的图形，终归是认知能力的一种提升。基本的符号表征和概念形成，就像踏上了梯子的第一级横档。

　　在委内瑞拉广袤的卡奈玛国家公园，乌普伊格玛岩棚的高处壁面上描绘了一幅梯状图案，年代约为公元前10000—前3000年。为了绘制它，艺术家得爬到22英尺高的地方。相关研究者认为，这些非具象且具有重复特性的图案很难解读，可能受到了内视现象的启发，也就是与眼睛内部产生的视觉有关。

　　在另一些梯形图像中，因为形态信息丰富，同时存在与其他图像的组合关系，梯子的属性就比较明确了。来自美国内华达州温尼穆卡湖（Winnemucca Lake）流域西侧的一座山丘上有很多岩画。岩画的年代在距今14800—13200年之间。梯子岩画以各种形式被刻在山顶上，显然是作为一种明显的模式或符号来传达通往天堂的途径。在墨西哥中部的瓜纳华托洞穴（Guanajuato Cave）的岩面上，也绘有梯子图案，梯子的上端连接着太阳。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马康基牧场（Maconkey Ranch）、犹他州的弗纳尔（Vernal）等地的岩画中，也有太阳或宇宙图案，它们被描绘成同心圆，有蜿蜒垂荡的状似绳索物与它们相连。

　　在印度泰米尔纳德邦（Tamil Nadu）帕拉尼（Palani）山一个名叫帕基亚莱（Pakkialai）的岩洞图像中，有一架白色的七级梯子，梯子的底部和顶部各有一个十字标记。底部的十字较大，顶部的较小，仿佛意在表明或传达灵魂在空间或天堂中所穿越的距离。同样在拉尼山区的阿拉伊卡卢（Alaikkalu）遗址，也发现有一系列通向太阳的梯子图案。而在欧洲的岩画中，上部是同心圆，下面是梯子的图像也很多。

　　在中国西藏地区的岩画中，岩石上有着数量众多的白色梯子图案，梯形非常明确。当地人在石壁上用石灰绘以通往天国的“天梯”，可以保佑人死之后能通过梯子升上天堂。

　　类梯子或者可以明确为梯子的图像，在世界范围内的岩画中数量很多，不胜枚举。梯子的功能在于架接。梯子图像一般被绘制在陡峭的离天空很近的山岩表面，以及在具体的图像情境中，梯子的上端有同心圆、迷宫或太阳的符号。诸多研究者因此认为，梯子的含义是通向天堂或宇宙。

　　其他艺术形式中梯子的内涵

　　岩画只是梯子的形式文本之一。观念可以被物化在社会实践的各类产品中。我们可以在多元的宗教和信仰背景下，在不同的文化文本中看到各式各样的梯子。埃及的《亡灵书》中写道：“竖立起梯子，以便我能见到诸神。诸神让他竖起这梯子，以便借助它得以升入天界。”这座通往天堂的阶梯是由安城（即太阳神拉的主要神庙所在之地）的诸神建造的，以便诸神能够在天界相会。在许多古王朝和中王朝时期的墓葬中，都发现了刻有梯子或楼梯的护身符。对于古埃及人来说，天空被设想为靠近山脉的所在，而且有可能借助梯子攀爬上去。

　　《创世纪》第28章中有一段记载，雅各梦见一架从地面伸至天际的巨大梯子，神的使者顺着梯子在上下走动。

　　中国南朝宋刘敬叔在《异苑》中记载了一个和桃花源故事颇类似的“异闻”：“元嘉初，武陵蛮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蛮人入穴，见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蛮于路砍树为记，其后茫然，无复仿佛。”唐代诗人曹唐在《小游仙诗》中有“昆仑山上自鸡啼，羽客争升碧玉梯”一句，描绘了幻想中羽客争着由山上的碧玉梯升上天庭的场景。

　　在很多宗教类物质遗存上也有梯子的形象。中国江西瑞昌西晋墓中出土过一件魂瓶。魂瓶上装饰有一架长梯，梯子上面是楼阙所象征的天界。梯子成为两个不同空间之间的连接物。类似的表达，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纪的巴尔胡特（Barhut）、桑奇（Sanchi）和犍陀罗（Gandhara）早期佛教遗址，这些遗址中都有雕刻桑奇萨（Sankissa）的阶梯，描绘的是佛陀从梯子上降下，梵天和因陀罗侍奉着他。这种阶梯信仰在佛教和耆那教信仰中都有体现。在基督教文明中，始建于公元8世纪的英格兰巴斯大教堂的墙面上有一幅特别的雕刻作品，描绘了天使们正沿着一架梯子向上攀登。

　　由此可见，梯子图像及其象征意义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不断被塑造，并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出来。在现当代的装置艺术中，艺术家们依旧喜好表现“天梯”主题，这一主题持久的生命力可见一斑。捷克艺术家大卫（Jiri David）在中捷当代美术馆顶楼创作了霓虹装置艺术《天梯11步》，在夜幕中开启霓虹灯的瞬间，11级闪烁蓝色光芒的梯子穿越墙体，从美术馆顶部斜向天幕延伸，如同一座沟通天地的“天梯”。南非艺术家斯德瑞东·范德莫威（Strijdom van der Merwe）与中国艺术家周圣贤联手创作的地景艺术《通往天堂的阶梯》，在海岸的广阔空间中创造出视觉错位的效果，让天梯沿着视线无限向天空延伸，仿佛连接着神秘的未知世界。中国当代装置艺术家马得在仅3米宽的极窄空间中，利用楼梯的实体结构叠加巧妙的光影设计，将展厅内连接一、二层的楼梯直接转化为无法攀爬的装置艺术《天梯》，用虚实相生的“天梯”连接虚幻与现实。

　　物质世界向精神世界的延伸

　　从古老的岩画艺术中通向遥远神秘空间的梯子到现代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中的“太空电梯”，梯子始终作为沟通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媒介，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梯子从实用登高、建筑构件到精神阶梯，既是日常工具，也是文化符号，具有多重作用。它从物质世界延伸至精神信仰领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脚踏实地”与“仰望星空”这一辩证思想的绝佳象征。

　　梯子蕴含丰富的象征意义，又始终保持完美的连贯性，梯子通过将人们置于宇宙学的特定位置，使人们能够跨越不同存在模式之间的界面，进而赋予了这种跨越以具象的表达，即在天堂、人间之间建立起沟通的可能。

　　梯子的核心象征是连接、沟通、攀升。在这个主题表达上，形式和视觉的创新是优先的。从史前无名的岩画创作者，到当代装置艺术家的天梯创作。艺术家们都曾尝试建构一种在野的、向上的、顶端的艺术，这种艺术的创作并非易事，它要求艺术家向高处寻，教人敬畏，精神向上。

　　天梯，从岩画到装置，人类的表达是如此相似。这些表达之间也存在着一条隐形的思想之链。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历史文博学院教授；常州博物馆副馆长、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