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东夷的研究,有两个特别重要的视角:其一是东夷文化的特质以及东夷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其二是在东夷与华夏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夷夏的互化融合。诚然,这两个方面是有交叉、有联系的。我们这里主要从夷夏互化融合视角来探查东夷的发展变化。
如何定义“夷”和“夏”
关于“夷”和“夏”的界说,傅斯年在其名作《夷夏东西说》中,认为“夷”包括夷和商,属于东系;“夏”包括夏和周,属于西系。但我认为,“夷”仅指东夷,这从《左传》所讲的春秋时期的史实,向前推移到西周的金文,再向前推至商代的甲骨文,都是一脉相承的。商代的甲骨文中以往释读为“人方”者,李学勤等先生释为“夷方”,就是东夷。既然甲骨文把位于海岱地区的土著族群称为“夷方”(人方)而与商族自己相区分,这说明商族自己并非把“夷”和“商”合在一起,所以,夏商以来的商族属于华夏民族。
与“夷”相对而言的“夏”,我认为就是华夏民族。根据我的研究,华夏民族是从夏代开始形成的(王震中《从复合制国家结构看华夏民族的形成》,《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0期)。夏代和商代时的华夏民族属于“自在民族”的华夏民族,西周和春秋战国时的华夏民族属于“自觉民族”的华夏民族。华夏民族之所以从夏代开始形成,就在于夏商西周时的国家形态结构是多元一体的复合制王朝国家。复合制使得王朝内有两个层次的“多元一体”:其一是在政治实体上,王国(王邦)与诸侯国邦国这样的“多元”共同构成“一体”的王朝国家;其二是在族共同体上,王朝内由王族和众多其他族群共同构成华夏民族。复合制是华夏民族的形成机制,夏朝、商朝、周朝这样的王朝国家是华夏民族的框架。由此出发,我认为,华夏民族的共同地域,就是夏朝商朝西周的国土,尽管其国土是动态的;华夏民族的共同语言,就是由甲骨文、金文所标示的语言文字;华夏民族的共同文化,就是夏朝商朝周朝一脉相承的以礼义和礼乐为特质的华夏文化;华夏民族的共同或相通的经济联系,就是王朝国家内的经济联系。由此我认为,华夏民族形成于夏朝,夏、商、周都是华夏民族的组成部分,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的、作为自称和他称的“诸夏”“华夏”“华”“夏”的华夏民族称谓,就是以夏朝为正统的缘故而形成的。
“夷”和 “夏”的互动融合
海岱的“夷”与中原的“夏”之间的互动融合并非始于夏代,而是从夏代之前的五帝时代就开始,一直持续到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华夏民族的形成是从夏代开始,那么对于夏代之前族群的称呼,可以称之为部族或集团。“集团”是徐旭生先生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使用的概念,他把中原地区的炎帝族和黄帝族称为“炎黄集团”,把史前海岱地区的东夷族称为“东夷集团”,把史前长江中游的族群称为“苗蛮集团”。我赞成徐旭生先生的做法。
在历史文献上,我们可以看到“炎黄集团”与“东夷集团”“苗蛮集团”的交往;在考古学上,我们也能看到三集团文化的交互作用。所以,严格说来,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中原与四方之民都有交往交流交融。但是,在这“五方之民”(即中原与蛮夷戎狄四方之民)的交往交流交融中,中原与东方(即东夷)的交往交流交融最为深入,也最为持久,是最主要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傅斯年先生的“夷夏东西说”。
夷夏的交往交流交融走的是“互化融合”道路(王震中《夷夏互化融合说》,《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从考古发现看,夷夏的互化融合至少在仰韶时代就已经明显起来了。在仰韶文化中期即仰韶文化庙底沟时期,既可以看到中原仰韶文化的彩陶对海岱的大汶口文化的影响,也可以看到大汶口文化早期的釜形鼎对中原仰韶文化的影响。其中,中原地区的郑州大河村遗址所代表的大河村文化类型,可以称得上是东西文化的融合体。到了中原龙山文化早期(即庙底沟二期文化时期),亦即大汶口文化晚期,可以看到许多东夷人来到了中原,留下了他们的墓葬和遗址。到了中原龙山时代后期,除了在夷夏接壤地带产生一些混合型文化外,海岱龙山文化盛行的磨光黑陶对中原龙山文化有广泛的影响。
从先秦文献看,《孟子·离娄下》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也就是说,作为华夏圣人的大舜来自东夷。据《山海经·大荒东经》等文献记载,颛顼属于夷夏在濮阳融合的结晶。到了夏代,《左传》襄公四年说后羿(夷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夷羿能取代夏王,一度成为夏朝的国君,当然也由东夷族融化为华夏民族了。到了商代,山东青州苏埠屯 “亚醜”大墓属于东夷族,但从苏埠屯墓葬出土的青铜器和陶器的形制以及甲骨文中的“小臣醜”(来自“亚醜”的在朝为官者),可以看到商朝在夷夏融合的深度和广度上大大发展了。西周和春秋时期,夷夏融合又有进一步发展。
夷夏互化融合完成于战国时期
夷夏之间的互化融合完成于战国时期。到了战国时期,由于齐国对山东半岛的统一,齐国把残留的东夷都纳入了自己的行政管辖范围里,由行政管理所带来的政治上的统合融合了东夷与华夏的差异。以往所谓“东夷”,此时其文化完全融入华夏,其族别也趋于消亡,到了秦汉时期,海岱地区已属于完整的华夏文化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从秦汉开始形成的汉族像“滚雪球”似的,是一个包含众多民族成分的融合体。华夏文化和中华文化是民族的血脉。从“炎黄集团”到“华夏民族”再到“中华民族”,走的都是互化融合的道路。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历史学部副主任)
(本报记者 张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