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之道,本出于一,出自于生而向善的本性而已。文武之道之于社会,如手足之于人体,文之道,偏重调维内部关系,如足之蹈踏;武之道,偏重消弭外在威胁,如手之搏击,其济世的功用不分轩轾。
上古时期,文武相济,尚武善战,军人是家国支柱
人类文明早期,在内困外忧的严酷环境中,每一族群的全体成员自然凝为一体,胼手胝足,文武并用,推动社会进步。文武之道出于一的内涵由此得以呈现:一则是“文经之,武纬之”,指向人类整体层面的文武统一。无论选择文的路径还是武的手段,一切为了生存发展的终极追求。二则是“武为表,文为里”,落在个体才能层面便是文武相济。上至天下共主、一方君长,下至族群首领、家庭成员,无不肩负引领民众和保护亲族的大任。军人平时做些耕读渔樵的营生,一旦战事起,多能执戈上阵,视死如归。他们深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不管战争的结局如何,战阵中的军人因生存危机激发出的战斗精神,已令天地失色。
五帝时代,中国文明的核心地域在政权嬗递中不断扩展,多元文化从八方融入,天下一体的观念深植人心。传说中的王者以武取,以文治,其目标恒久而具体,不外乎内亲睦九族,外合和万国。所谓“源深而水流,水流而鱼生之”。历史反复证明,民为水,军为鱼。军队生命力之源在于民意,文武之道扎根于万民之心,早期的王者之师必聚合天下正义的力量。夏、商两朝,桀、纣残暴,百姓怨望,军心大失。商汤得3000方国的支持,剪灭夏桀。周武王团结800部族的力量,诛杀纣王。“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商汤和周文王虽有文武之才,但倾覆旧世界的支点唯天道人心而已。
西周分封后,周王直属的六军主要由贵族子弟组成。封地较远的诸侯军队包含诸侯亲兵和卿、大夫私属武装。周王室和诸侯公室均设卿、大夫,既管理政务,也接受王公之命出征。西周时期,对大、小贵族的综合能力,有文武兼备的期许,要求掌握六种基本才能,其中,礼、乐是以崇高的仪式激励军心,射和御直接培养作战技能,书和数则囊括打仗所需的参谋技能。贵族修习六艺便能精通文武,应为终生不辍的功课。周初的周公姬旦、太公吕尚便是书剑相配的代表人物。他们出则领兵,入则治国。《周易·系辞下》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文武之道,亦天下大道,亦人心之道,既凡微且神圣,军人得其指引而思虑家族社稷,格局大者心系天下苍生。无论如何,军队不会成为无条件服从的杀戮机器。
时至春秋,周王室衰微,诸侯以强并弱,地域势力日盛,更多的军队养在诸侯国中。管仲相齐,集中居住在士乡的“士”具备贵族身份,成为齐国军队的主要来源。孔子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诸侯国一般实行“军将皆命卿”制度,卿大夫既是平时的政务官,又是战时的带兵人。终春秋之世,未见贵族不能武事者,也未见文武确实分职的痕迹。除少量平民参军外,卿、大夫还拥有宗族成员和依附人口组成的私属武装,齐相晏婴自云“待婴而祀先者五百家”,晋卿郤克曾计划动员“私属”攻打齐国。春秋时期,从军是社会上层阶级的职责,贵族男子以当兵为本分,因为关乎个人荣誉和家族兴衰,周王、诸侯国君、卿、大夫、士,悉数披甲参战。然而,历史的主体是人民。诸侯间相互征伐大多为争夺人口、土地和财富,民众多不情愿参与到这种非正义的战争中去。
战国时期,文武分职,追逐军功,军人是战争利器
纵观中国历史,春秋与战国如同各具奇观的双峰,然而却又似断裂的两岸。《左传》终笔于公元前468年,其后“凡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文阙疑(轶),考古者为之茫昧”。有几多重要的历史信息被埋藏在这133年里,至今无法探索。史乘恢复记载时,中国社会结构已发生“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剧烈变化,世家大族多数逐层倒塌,硕果仅存的诸侯、卿向专制君主转化。
为适应政治和军事分工的需要,战国列强相继置“相”“相国”“相邦”“丞相”“令尹”“大宰”为“百官之长”,又设“上将军”“大将军”“上柱国”为武官之首,将相殊途意味着专司作战指挥的军令系统分离出来。战国的文武之才无标准可厘定,谁出价高,就为谁尽力,这在客观上为庶民入仕大开方便之门。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猛将白起、王翦出身平民,名相蔺相如、李斯原本小吏,其他如苏秦、张仪、范雎这些辉映青史的人物,尽为来自民间的贫鄙之士。“官分文武,王之二术也”。文武分职又使得文臣武将间相互牵制和监督,有效防范了王权旁落。秦昭王时,既已出现以文制武的迹象,秦相范雎不愿看到武安君白起再立新功,借王权之力多方压制,白起终因不愿接受摆布而自刎。
由于战争规模空前扩大,各国往往把未成年人强征入伍,以应战争急需。长平之战中,秦国发河内15岁以上男丁悉数奔赴前线。除征兵制外,各国还兼行募兵制,魏国的“武卒”、齐国的“技击”、秦国的“锐士”等,都是经过严格考选的精锐部队。“庶人之有爵禄,非升平之兴,盖自战国始也。”诸侯国通过变法,确立以爵禄奖励军功的制度,激发出士卒的巨大潜能。然嗜杀人者亦被杀,杀人与被杀,皆违背人性。列国穷兵黩武,使得兵源几近枯竭,厌战情绪在百姓间滋生蔓延,当政的君帅反而假以小的恩惠,鼓励百姓赴死。吴起为士卒吮疽,乃母闻而哭诉:“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连年的兵燹,加速历史进程,但也导致很多家庭绝灭。战国七雄中,以秦的军功爵制改革最为彻底,商鞅变法的理论依据是“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其政治逻辑是“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小民处于贫弱屈辱的境遇,晋身之阶唯有战场杀敌一途,出于对爵禄、田宅等物质利益无休止的贪欲,士卒逐渐被塑造成对生命淡漠的杀人工具。随着灭人之国的巨大胜利接踵而来,秦的统治阶层在轻民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一支只知为追求军功而战的军队,虽实现天下定于一的结局,但终究行之不远。
秦统一中国后,安全威胁依然存在。公元前214年,始皇帝明面上宣扬“黔首安宁,不用兵革”,私下里不得不“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征用流民、罪人等社会下层人员从军,军队的成分发生颠覆性变化。军人基于荣誉和责任的牺牲精神几近丧失,百姓望之如云霓的仁义之师不见了踪影。社会歧视武人的畸态认识自此落地生根。尤为甚者,秦的酷烈,使得六国的仇恨难以消解,“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天下苦秦久矣”,百姓的心意是驱动历史进步的原生力量,民意的火焰一旦被触发,任何强权瞬间便会灰飞烟灭。秦因军功强国,亦因军功走向“瓦解”。
秦汉以后,文武殊途,以文制武,军人是私权附庸
西汉王朝初立,天地为之一新,虽称“布衣将相之局”,但汉以后的文武制度基本承袭秦朝。王夫之《读通鉴论》云:“若以古今之通势而言之,则三代以后,文与武固不可合矣”。考察此后两千多年,公天下与私天下嵌套,治乱交替,公消私长,专制制度不断加强,文武关系与军人地位的变化有两条规则可循:
一是文武关系向以文制武偏离。柳宗元《封建论》云:“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历代开国皇帝,高居朝堂之上,却不得不面对以文治管理天下、以武功辟疆拓土的责任。郡县制的推行,摒除裂土分封固有的离心之弊,使天下同治、华夏一体的理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实现,朝廷尽可能网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与此同时,专制皇权一直抱守“君为主,天下为客”的执念,“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帝制延续两千年,天下英雄分为文官和武臣。文官掌握“批判的武器”,却很难凝聚成压倒性力量。武臣一旦发动“武器的批判”,必有江山易手之虞。出于基业永固的考量,专制皇权刻意设计出文高武低、以文驭武的制度,愈往后延,皇权对文官的倚重愈甚于武臣。即便是武将出身的宋太祖,从不掩饰对文官的偏私,“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在天下为私的政治观念主导下,专制政权宁愿将武臣塑造成耍抢弄棍的莽夫,也见不得精神自足的铁血军人。
不论哪个朝代,当公天下与私天下不再统一时,军人须在报效天下万民与报效专制皇权之间,给出坚定的选择。真正有灵魂的军人心中自有乾坤在。与文官对比,武臣的济世情怀并无二致。文武分职不能等同于军人与非军人的区分,严格意义上理解,文臣领武事,便获得军人身份。诸如杜预受封镇南大将军、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王守仁巡抚南赣,皆属此类。他们肩负的保国安民职责,与起于行伍之间军人比较,未曾有分毫的差别。“根深而木长,木长而实生之。”对于优秀军人而言,根是济世情怀,木是制胜能力,实是辉煌战绩。然而,历代专制王朝偏于一家一姓之私,在以文制武的歧途上越走越远,意图剥夺武臣群体的精神家园,甚至视之为不识礼义的豪猪健狗。武臣则以逆反情绪相报,其贪恋富贵、粗鄙嗜杀的莽夫形象持续向恶性演化。鲁迅说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持续两千年尚武精神的缺失,公消私长的时势使然。
二是军民关系周期性恶化,军人地位堪忧。良人远征从来都是平民之家的噩梦。汉武帝时,选关西六郡良家子弟组建期门、羽林二军,为国捐躯者的遗稚还要继续效命,称为“羽林孤儿”,而在巴蜀地区竟然出现宁可自杀也不应征的事件。朝廷不得已,开始发囚徒和雇佣外族人充军,这样的士兵容易遭到一般清白自守良民的轻视,出现兵与民相互隔离的局面。“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的民谚不知起于何时,但这种鄙视军人的心理则由汉时开始发生。隋唐之后,功名利禄将适龄的优质人口引上科举之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尚武精神沦丧殆尽。17世纪初,长江三角洲各城镇人口蕃盛,成千上万生于温饱之家的生员或秀才,竞相“披妇人红紫华服”招摇过市。而在此时,卫戍北京城的三大营兵额空缺,将领们便以市井无赖和家奴充数,那些老弱残兵“鞭一人起,一人复卧如故”,被传为笑料。
纵观历代王朝,军政腐败和军纪放纵是军队的通病,兵匪不分是军民对立的最坏结果。南宋岳飞治军先正己,不爱钱、不惜命、“不以一物累其心”,麾下有“部众十数万,本四方亡命、乐纵、嗜杀之徒,皆奉令承教,无敢违戾”。在兵匪一家的动乱社会里,能做到“所过民不知有兵”,而百姓“闻为岳家军过,则相帅共观,举手加额,感慕至泣”,军队得到如此爱戴,诚为历史奇迹。明代戚继光曾言:“用兵非要功也,以安民也。”他教育士卒:“凡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那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肯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胜。你不肯杀贼保障他,养你何用!”语虽直白,却道破天地间至理,可直抵官兵心灵。
(作者单位: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