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相较于既往财政学教材和财政学理论体系，理应凸显如下四个方面的学术特征。 

　　（一）既是经济学的一个分支，又是一门关于治国理政的学问 

　　学科是作为知识的分门别类而存在和发展的。建构学科理论体系当然要从学科属性的认知开始：按照什么样的学科属性建构起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 

　　尽管财政学历来被视作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分支或组成部分而被划入经济学门类，然而，由于财政天然具有的经济和政治双重属性，也由于财政活动范围日趋广泛、涉及内容日趋复杂，在事实上，无论国内国外，围绕它的学科、学术和话语体系建设从未拘泥于经济学范式。跳出经济学范式的局限并贯穿经济学、政治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线索，同时覆盖包括经济学、政治学和其他相关学科领域的内容，可谓财政学理论体系建设的一个传统特点。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作出的“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这一全新论断告诉我们，财政不仅是一个经济范畴，而且是一个可以跨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多个领域的国家治理范畴。财政问题绝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财政政策绝不仅仅是经济政策，财政工作也绝不仅仅是经济工作，而是跨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多个领域的综合性问题、综合性政策、综合性工作。 

　　基于如此认知而建构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当然要立足国家治理的总棋局，在置身于经济学大家族的同时，不忘自身的多学科基因。作为一个学科的中国财政学，实质是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法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的融合体，是一门关于治国理政的学问。当然，这并不排除经济学在诸多学科中处于主导地位，其他学科则可能是补充性的、辅助性的。但无论如何，经济学绝非中国财政学的全貌，也非中国财政学的全部属性。 

　　认识到这一点极其重要。只有将中国财政学作为一个以经济学为主的交叉学科谋篇布局，从多学科土壤中汲取营养，将来自多学科领域的“多元”变量全面纳入中国财政学的研究视野，才能体现作为一门治国理政学问的要求，才能构筑起一个坚实而宽广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 

　　（二）社会公共需要是贯穿始终的一条逻辑主线 

　　学科理论体系的建构，既要有合理的框架，又要有足够的构件。框架和构件的确立和选取，取决于逻辑主线：循着什么样的逻辑主线建构起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 

　　既往的财政学理论体系，就其主要方面而言，基本上围绕国家分配这一逻辑主线而展开，从而将财政定义为以国家为主体的分配或国家集中性的分配。 

　　然而，站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这一新的历史方位，基于实现学科创新发展的要求，在对国家分配主线加以仔细审视的过程中，以下两个基本事实绕不开、躲不过。 

　　其一，将财政与国家相捆绑，以国家产生作为财政产生的前提，将财政等同于国家财政，甚至做出从古至今的财政就是国家财政的判断，不仅会将国家产生之前具有萌芽性质的财政现象排除在视野之外，以至于在财政起源问题上陷入不必要的理论纷争；而且，以国家属性定义财政属性，难以从根本上说明财政与生俱来的公共性质——公共财政，亦难以从构建人类文明共同体的意义上说明当今世界超越了国家的财政现象——国际财政，更难以站在为人类谋进步、为世界谋大同的立场上，积极回应各国人民普遍关切，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作出贡献，推动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 

　　其二，将财政活动与分配相捆绑，以分配领域划定财政活动范围，不仅难以说明发生在分配领域之外的财政活动、运行于经济视域之外的财政职能，而且从传统意义上的分配出发，亦可能在认知上将财政涉及的分配驻足于“流量”层面——如GDP或国民收入分配，从而难以说明现实中挺进至“存量”层面的财政活动——如国有资源或国有资产的配置，亦难以说明基于现代国家治理意义而实际拓展了的财政职能边界——优化资源配置、维护市场统一、促进社会公平、实现国家长治久安。 

　　一旦跳出国家分配的局限而放眼人类社会财政历史演变进程，特别是跃上国家治理总棋局而透视当代中国财政活动运行全景，就会发现，相对于国家分配，社会公共需要是一个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逻辑主线。财政不仅随着社会公共需要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公共需要的存在而存在，而且随着社会公共需要的发展而发展，满足社会公共需要是财政产生、存在和发展的唯一理由。 

　　以社会公共需要作为人类社会财政运行的底层逻辑，不仅可以讲清楚人类社会财政发展一般规律，而且可以讲清楚中国财政运行特殊规律，更可以在人类社会财政发展一般规律和中国财政运行特殊规律相贯通的基础上，讲清楚基于全球社会公共需要的国际财政运行规律。 　　  

　　以社会公共需要为逻辑主线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不仅可以讲清楚财政活动与其他方面活动的系统性差异，划清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之间的边界，而且可以讲清楚存在于当代中国、当今世界的各种财政活动运行实践、各类财政现象呈现缘由，更可以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最大的政治出发，讲清楚通向未来的中国财政前行脉络和发展蓝图。 

　　有鉴于上述种种，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当然要以社会公共需要为逻辑主线并将其贯穿始终。从给出财政基本定义到刻画财政基本特征进而界定财政基本职能，从人类社会财政发展规律的揭示到新中国财政思想和财政实践的提炼，从财政支出到财政收入，从预算管理到财政政策，从中央和地方之间的财政关系到国家间的财政关系，也都应当循着社会公共需要这一逻辑主线而展开。

　　（三）植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土壤 

　　除了学科属性、逻辑主线以及框架和构件，学科理论体系的建构亦离不开立论基础：在什么样的体制背景下建构起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 

　　立论基础的重要性恰如农作物生长所植根的土壤。常识告诉我们，即使基因完全相同，于不同土壤中生长的农作物，也会具有不同的特点。财政运行格局在不同的体制背景下，肯定是有差异的。以中国财政运行规律为研究对象，奔着建构中国自主的财政知识体系而去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当然要建构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之上。其中，着眼中国财政学的学科属性，又为构成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三大支柱之一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最为重要。换言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最主要、最重要的立论基础。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核心问题，是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的关系。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的关系，又集中体现为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将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有机统一起来，在政府和市场关系问题上讲辩证法、两点论，同时用好“看不见的手”和“看得见的手”，推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更好结合，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始终坚持的改革方向。 

　　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当然要植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土壤，围绕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这一核心问题而展开。事实上，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背景下政府活动的经济基础，财政不仅涉及恰当满足社会公共需要，而且涉及有效弥补市场失灵，从来都是划定政府职能范围的关键标尺，也从来都是处理政府和市场关系的关键变量。只有植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土壤建构中国财政学，中国财政学才能富有中国特色，才能真正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具体而言，如果说满足社会公共需要、弥补市场失灵是政府的天职，那么，无论是满足社会公共需要，还是弥补市场失灵，都要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一前提出发，根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要求界定概念、划定边界。如果说财政是满足社会公共需要、弥补市场失灵的经济基础，那么，无论是为满足社会公共需要、弥补市场失灵而收钱，还是为满足社会公共需要、弥补市场失灵而花钱，都要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一前提出发，根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要求确立量限、布局结构。只有扎根于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界定社会公共需要和市场失灵概念、划定满足社会公共需要和弥补市场失灵边界，进而确立财政收支量限、布局财政收支结构，才能称得上“恰当”满足社会公共需要、“有效”弥补市场失灵。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称其为“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的结合以及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的有机统一。 

　　（四）立足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历史方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学科理论体系的建构终归要有时代坐标。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建构中国财政学，必然打上人类文明的深刻印记：立足于什么样的历史方位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 

　　现代化与人类文明密不可分。中国式现代化，说到底是一种文明发展的进程。统筹推进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所有的建设成果最终都要归结到深层次的文明进步上，体现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造。 

　　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当然要立足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的历史方位，体现中华文明建设成果。认识到财政文明发展进步集中体现于财税体制建设，建设一个什么样的财税体制、以什么样的财政理念建设财税体制从来都是折射财政文明发展进步状况的一面镜子，可以认为，立足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历史方位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实际上就是立足于我们正在着力建设中的现代财税体制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换言之，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要建构在我们已经达到的财政文明高度而非既往的财政文明高度基础之上。 

　　有别于传统财税体制，现代财税体制所匹配的是现代国家治理，所对应的是现代财政文明，其本质是中国式现代化财税体制。就此而言，完整而准确地理解现代财税体制对于建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非常重要。只有深刻体会此“现代”财税体制与彼“现代”国家治理之间的内在联系，才能从理论上讲清楚为什么现代财税体制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应有的财税体制形态。只有深刻体会现代财税体制与现代财政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才能从理论上讲清楚为什么现代财税体制是顺应历史规律、切合时代潮流、代表发展方向、匹配中国国情的财税体制形态。也只有以此为基础建构的中国财政学理论体系，才能站在时代前沿，把握时代脉搏，成为昭示中国式现代化事业建设进程的最新财政理论创新成果。 

　　（原文标题：《中国财政学的建构：若干基础性、方向性问题》 ）　　  

　　（作者：高培勇 杨志勇 张斌 马珺 汪德华 蒋震 杜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财政学》编写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