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数智技术正深刻重塑着青少年的成长轨迹，《青少年蓝皮书》以十五年持续追踪的专业视角，成为观察未成年人网络生态的重要窗口。为深入了解《青少年蓝皮书》研究背后的社会关切与治理思考、解读未成年人数字成长现状，近日记者采访了《青少年蓝皮书》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季为民。

　　建设未成年人友好型数字社会

　　中国社会科学网：2010年，您和您的团队出版了国内第一部聚焦未成年人与互联网发展的蓝皮书——《青少年蓝皮书》，填补了相关领域的学术空白。作为青少年蓝皮书的主编之一，请介绍一下，当时您和您的团队是基于哪些考量，决定开展针对青少年这一群体的研究，进而推出这部蓝皮书的？

　　季为民：选择“青少年”这一群体作为关注对象，主要是基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青少年群体的特殊性决定研究优先级。青少年处于生理与心理的“过渡敏感期”，其认知模式易受网络信息冲击。《青少年蓝皮书》显示，14-18岁群体对网络归属感需求强烈，但价值观尚未定型，易受极端言论或不良信息影响。因此青少年阶段是网络行为干预的黄金窗口期，需要被各方关注并研究。

　　其次，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需求。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直接关系国家未来意识形态安全。面对人工智能技术演进带来的现实挑战，2024年调研数据显示，31.5%的未成年人从学龄前接触网络，但AI学习机等智能设备普及率城乡差异达20%。这种“数字原住民”特性要求建立差异化的技术伦理框架。最后，关注青少年是学术理论创新的突破方向。十几年来，团队通过对青少年群体的调查研究，尝试通过智能传播时代青少年网络舆情预警模型，突破西方研究的技术决定论局限，构建中国特色的研究范式。

　　《青少年蓝皮书》系列研究本质上是在回答“数字时代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为谁培养人”的根本问题。这项研究不仅关乎个体成长，更是数字中国建设的基础性工程。

　　中国社会科学网：请您介绍一下，你们是如何通过调研，精准定位青少年在网络使用、学习生活、心理健康等方面的痛点与需求，进而为蓝皮书的内容撰写提供坚实的数据支撑与方向指引？

　　季为民：《青少年蓝皮书》的调研设计与内容逻辑，总体上可概括为以下四个维度的数据支撑体系：

　　一是全国性追踪调查网络构建。自2006年起连续开展12次全国抽样调查，覆盖10余省市、百余所学校，累计收集超10万份学生样本。2024年最新调查将城乡分层抽样细化，例如城市儿童10岁前触网率达69.5%，农村为52.4%，精准捕捉数字鸿沟演变趋势。

　　二是与心理健康展开关联性研究。2024年数据表明，43.3%青少年认为上网“分走学习时间”，30.2%承认“依赖网络懒得思考”，研究成果将网络使用强度与心理健康展开量化关联，提升研究的价值性。

　　三是开展对技术前沿的预判性研究。2024年的《青少年蓝皮书》报告，首次提出“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等概念，关注到未成年人AI素养课程普及率仅19%，且城乡设备渗透率差异达20%，并预警技术代际不平等加剧风险。

　　四是政策建议的针对性提出。例如，基于2024年调研数据显示62%心理危机案例存在家庭诱因的这一发现，提出“数字家委会”与“AI赋能的家长学校”等对策，倡导构建家庭—平台—政府的责任共担机制。

　　中国社会科学网：自2010年起，《青少年蓝皮书》陆续出版，至今已推出10部。这些蓝皮书在内容推进上遵循着怎样的脉络，彼此间又存在着哪些内在联系呢？　　 

　　季为民：10部《青少年蓝皮书》，在内容推进上遵循着以下三方面的脉络：

　　一方面是研究视角的迭代升级，从基础现象描述到技术伦理探索。早期版本（如2010年首部）聚焦于触网年龄、设备偏好、用网时长等基础数据统计，到2024年第十部已转向生成式AI对认知建构的影响和元宇宙伦理风险等前沿议题。

　　另一方面是数据体系的动态完善，全国追踪网络的持续构建。通过12次全国抽样调查，形成历时性对比数据库，为政策制定提供动态参照。

　　此外是理论框架的深化发展，实现从“规制导向”转向“赋能导向”。例如，2023年前强调家长规制（50.7%家庭因用网发生争执），2024年提出“陪伴式互联网”核心理念，倡导AI赋能的个性化用网模式。

　　与此同时，10部《青少年蓝皮书》始终坚持着三重基本逻辑：

　　一是问题导向的连续性。始终围绕“触网低龄化”核心问题展开纵深研究。

　　二是方法论的传承创新。保持全国抽样调查方法连续性的同时，引入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技术，实现从行为观察到认知机理的突破。

　　三是价值立场的统一性。始终贯穿“以未成年人为本”的价值主线，提出建设未成年人友好型数字社会。

　　以研究创新护航青少年成长

　　中国社会科学网：如果要您借助几组数据，清晰直观地展现青少年网络运用现状，您会选择哪些数据，为什么？

　　季为民：展现中国青少年网络运用现状，可以以覆盖核心维度、揭示深层矛盾、反映趋势变迁三方面，通过数据加以说明。

　　一是触网低龄化与城乡鸿沟。通过对比调研结果发现，城市儿童10岁前触网率从2010年的28%攀升至2024年的69.5%，而农村儿童同期触网率为52.4%，城乡差距从15%扩大至17.1%。这组数据直接反映未成年人“数字原住民”特性增强，且城乡数字鸿沟呈现代际扩大化趋势，为政策制定提供动态基准。

　　二是青少年模式效能与代际冲突。2024年调研发现，仅20%未成年人主动开启青少年模式，34%几乎不使用，50.7%的未成年人因上网与父母发生争执，6.4%频繁冲突。这组数据直击技术保护与人性化需求脱节的痛点，说明单纯技术规制无法解决代际认知差异。

　　三是技术迭代下的认知重构问题。2024年调研发现，45.1%未成年人使用过AI产品但缺乏系统认知，城乡未成年人AI设备渗透率差异达20%。这组数据预警了“AI鸿沟”风险，技术认知断层（如仅19%接受AI素养课程）可能加剧代际不平等。

　　中国社会科学网：您曾呼吁建设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什么是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为什么要提出这一建议？要通过哪些具体举措，才能推动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落地建设？

　　季为民：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是利用人工智能技术，为用户提供个性化、情感化服务，实现更自然、更具沉浸感交互体验，从而给予用户陪伴的互联网形态。

　　2024年，我们呼吁建设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既是应对当前未成年人网络生态危机的必然选择，也是实现数字时代青少年健康发展的战略需求。

　　一方面，技术治理效能不足，青少年模式使用效果不佳。调研发现，仅6.6%的未成年人在使用网络时主动开启青少年模式。但是，现有青少年模式的过滤技术依赖敏感词库，缺乏智能适配能力，导致青少年产生“被限制感”。与此同时，50.7%的未成年人因上网与父母发生争执，日均上网3小时以上群体中家庭关系“较差”的比例达26.8%。可见，传统家长监管模式与青少年自主性需求矛盾激化。而这也是我们提出建设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的重要动因。

　　关于如何推动这一呼吁落地，可从以下几点入手。首先是构建分层的AI素养教育体系，制定相关政策标准，明确国家、学校、家庭责任。例如，将AI伦理课程纳入义务教育，及时开发低龄儿童“数字启蒙计划”和初中生“批判性思维训练模块”等课程。其次，优化技术治理范式，通过智能技术实现内容适配。例如，利用生成式AI动态生成适龄内容，替代传统敏感词过滤。最后是重塑平台责任机制，并实现家庭—平台协同治理。例如，平台需开放数据接口支持开发家庭AI助手，家长可通过AI助手及时关注未成年子女网络行为。通过上述举措，AI赋能的陪伴式互联网将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赋能”，最终实现“以未成年人为本，与未成年人友好，为未成年人赋能”的治理愿景。

　　中国社会科学网：作为科研工作者，您认为要如何做才能在保障未成年人享受网络发展红利的同时，让其有效规避网络潜在危害？

　　季为民：青少年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其数字生存状态既是技术社会的缩影，更是未来竞争力的风向标。统计数据显示，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已上升至1.96亿，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增至97.3%。如何在保障未成年人享受网络发展红利的同时，有效规避其潜在危害，已成为一个重要且紧迫的议题。通过《青少年蓝皮书》的不断探索，相关研究已从现象观察转向机制解构的新阶段。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涌现，网络环境变化莫测，对青少年成长也是机遇和挑战并存。作为科研工作者，有责任也有义务，以调查研究为基础，积极构建涵盖伦理学、教育学和新闻传播学的跨学科支持体系，为数智文明时代的国家发展筑牢人才根基。

　　中国社会科学网：未来，在《青少年蓝皮书》的研究工作上，您有哪些规划？

　　季为民：结合数字技术发展趋势与未成年人网络生态的深层矛盾，未来研究工作或许还可从以下方向进行规划与深化。

　　一是对技术前沿的追踪与预判性研究，进一步生成式AI对青少年认知建构的深度影响。当前45.1%的未成年人使用AI产品但缺乏系统认知，需设计认知偏差评估工具，促进青少年批判性思维的养成。

　　二是对国际比较研究与本土化创新。例如对比欧盟《数字教育行动计划》与我国实践，参考芬兰将AI伦理纳入必修课的经验，设计中国特色的课程框架，等等。

　　三是对动态数据库与智能分析工具的建设。计划整合12次全国调查的10万多个样本数据，开发大数据平台，实时监测青少年用网的城乡差异、低龄触网等趋势演变，为政策制定提供动态基准。

　　对《青少年蓝皮书》未来研究的规划，其实是尝试探讨“数字文明时代如何重构未成年人发展范式”这一命题。通过技术追踪、国际比照、智能分析等路径，推动研究从现象描述转向机制解析，从而实现以研究创新护航青少年成长的核心使命。

　　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 孙美娟/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