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比兴”是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作为一种寓托式的创作或诠释方式,可与西方的allegory(讽寓)对话。汉学家余宝琳等人提出:西方allegory的字面意义与寓托意义,分别联结具体世界与抽象世界,这源自西方的二元论世界观;而中国“比兴”的字面意义与寓托意义则指向自然的鸟兽草木与人事的历史政治,都属于具体的经验世界,这源自中国的一元论世界观。这种中西诗学对立模式虽然有一定的洞见,然而,它也有很大的盲视。“比兴”与allegory的主要特征造成了其根本局限,这种根本局限的超越,恰恰在于吸纳那些与其主要特征相反的因素,即“比兴”吸纳了普遍观念、allegory吸纳了具体历史。在“比兴”与allegory的比较中,不应该简单地将它们贴上具体历史与普遍观念的标签,锁进两个泾渭分明的领地。
关键词:比兴;allegory;中西诗学;具体历史;普遍观念
作者张万民,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副教授(香港999077)。
“比兴”是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其内涵的层积与外延的游移非常复杂,如果与西方的文学观念对比研究,情形更加复杂。当“比兴”分论时,“比”可视为隐喻,“兴”则涉及形式上的起兴发端、创作中的心物关系、作品里的情感意象等。当“比兴”合论时,指一种寄托寓意的创作或诠释方式。分论与合论,本无严格的界限。作为一种寓托的“比兴”,近似西方的allegory(讽寓),它们既有文化上的差异,又有学理上的契合。
“比兴”与allegory最大的不同,可能是前者偏重历史政治意义,后者偏重抽象普遍意义。早在1871年理雅各(James Legge)翻译《诗经》时,已注意到这种差异,他采用朱熹对“比”的解释(“以一物比一物,所指之事常在言外”),指出“比”和伊索寓言(fable)相似,不过二者的差异在于:“比”寻求一种“历史解释”,而寓言则强调抽象的美德。中国学者钱锺书也指出,西方的allegory与子夏《诗序》解《关雎》、王逸解《离骚》的“比兴”旧解“略同”,尤其是但丁解释《圣经》,“绝似子夏叔师辈手眼”,同时,他也指出二者的差异:“吾国以物喻事,以男女喻君臣之谊,喻实而所喻亦实;但丁以事喻道,以男女喻天人之际,喻实而所喻则虚。一诗而史,一诗而玄”。
这种看法有一定的洞见,它能提醒我们警惕西方话语霸权,注意中西诗学概念背后的历史文化差异,也有助于我们反思“比兴”现代研究史的偏颇。但是,这种中西诗学对立的研究模式,将中西诗学的差异推至极端,将其简化为具体历史与普遍观念的二元对立。因此,它也有很大的盲视,忽视了“比兴”超越具体历史政治的潜力,将中国诗学封闭在历史政治的诠释循环中。
“比兴”:政治与审美的张力
强调“比兴”背后的历史政治因素及其与西方allegory的差异,这能突出中国诗学的特定文化传统,也能提醒我们反思“比兴”现代研究史的偏颇。我们应该看到,依据现代审美观念、淡化“比兴”政治功能的做法,不仅存在于王国维的著作中,而且广泛地存在于近百年的“比兴”研究史中。
从现代审美观念出发,淡化“比兴”的历史政治功能,几乎成为20世纪大部分学者的集体无意识。虽然他们会偶尔论及“比兴”的历史政治诠释,但常将其视为掩盖在诗词审美光芒上的灰尘,一笔带过或轻轻抹去。
其实,自汉人用“兴”解释《诗经》《楚辞》并催生“比兴”观念以来,“比兴”在语言形式层上是表现手法,同时在政治功能层上是美刺寄托,这两个层面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可分离,甚至政治伦理功能会凌驾于语言表现手法之上(比如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称元结《舂陵行》《贼退示官吏》等诗为“比兴体制”,白居易《与元九书》称自己的讽谕诗为“美刺比兴”,其实这些诗在表现手法上属于“赋”,此处的“比兴”萎缩为政治伦理功能的代称)。
对于现代学者倾向用西方审美观念简化中国诗学传统的偏颇,学术界已有反思与批评。比如,学者颜昆阳指出:现代学者研究“比兴”,都将其“简化为诗人‘心理层’的形象思维,以及‘语言层’的明喻、暗喻、隐喻等概念而已”,这隐含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现代“纯文学”观念,是一种“五四知识型”,它抽离了古代的历史语境,忽视了“比兴”在士人“日用”的“诗文化”中的地位,即“言语伦理的功能及其效用”。然而,只强调“比兴”的政治伦理功能,又是对“比兴”的另一种简化。毕竟“比兴”作为中国诗学之基因,“含有一种中国文艺思想之先天痛苦”,即“政治与审美之张力”。
其实,从诗歌的形象与情感来理解“比兴”,并非“五四知识型”的发明,而是魏晋以来的缘情感物美学对“比兴”意涵的拓展,也是“比兴”的自我救赎与超越。
魏晋六朝的批评家,用“兴会”“感兴”等概念重新定义“兴”,这既与汉儒的“比兴”有别,又与“比兴”传统融合。挚虞、钟嵘等人论“比兴”,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政治伦理功能的束缚。他们不仅讨论表现手法,更注重从创作状态、心物感应等角度为“兴”注入新义。比如,钟嵘说谢灵运“兴多才高,寓目辄书”,此处的“兴”不是指作品本身的兴象,而是作品成形之前作者的情感兴致。于是,“兴”越来越指向一种偶然性、瞬间性的情感激发,尤指来自创作当时即目所见的自然景物的感发。刘勰、萧统说“睹物兴情”,孙绰说“物触所遇而兴感”,都有此意。这种表示情感兴致的“兴”,与汉人所说的赋比兴的“兴”本来自不同的源头,但是,这两条脉络却逐渐交融混合,“兴会”“感兴”等义融入赋比兴的“兴”。
张节末的《比兴美学》认为“比兴”只是一个断代的概念,并未贯穿整个中国诗歌美学,因为汉魏时期“比兴美刺的方法却只在解释学上发挥效力,很难施于诗歌创作实践”,而从汉末到魏晋的缘情诗歌创作,催生了缘情说,“严重地冲击了比兴审美经验”,最终“比兴寄托的虚拟性为情感体验的真实性取代,比兴结撰技术在诗歌中失却了核心地位”。这种观点,联系诗歌美学与创作实践,注意到“比兴”传统的断裂,极有启发性。然而,我们应该看到,“比兴”的发展史也许有断裂,但结局可能不是“比兴”退场,而是“比兴”在吸收“感兴”的新鲜养分之后浴火重生。
六朝以后,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将“兴”视为一种即目所见、偶然触发的创作方式,并将其融入“比兴”的系统定义。如李仲蒙提出:“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这个定义,用情与物的关系来贯穿其整个赋比兴体系。“比兴”与“感兴”的合流,也渗透到经学领域,越来越多的《诗经》学者也用“感兴”或“兴会”来解释赋比兴的“兴”。清儒陈启源辨析比兴之别曰:“兴、比皆喻而体不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比况,其词决,其旨显。”以感物兴会解“兴”,受到经学家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儒家“比兴”诗教本就是一种重视情性与感发的诗歌理论,只不过经学家以及很多批评家眼中的感发兴会,仍以政教伦理为依归。
“感兴”的融入,毕竟为“比兴”突破汉儒那种日趋僵化牵强的历史政治诠释提供了契机。罗大经借助“兴感”来辨析比兴,强调了艺术创作过程、情感联想、寄托寓意等多层面的互动:
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识,非若赋比之直言其事也。故兴多兼比赋,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今姑以杜陵诗言之,《发潭州》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盖因飞花语燕,伤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与花耳。此赋也,亦兴也。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赋而非兴矣。《堂成》云:“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盖因乌飞燕语,而喜己之携雏卜居,其乐与之相似。此比也,亦兴也。若“鸿雁影来联塞上,鹡鸰飞急到沙头”,则比而非兴矣。
虽然罗大经用“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来区分“兴”与“比”,但他的着眼点不仅在“意”,更在“因物感触”。他所说的“兴”,实际兼含了作家即时所见、引发即时所感、再化为诗中所寄等几个因素。比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何尝没有所见所感,但却没有寄托深意;“鸿雁影来联塞上,鹡鸰飞急到沙头”,又何尝没有“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但却没有即时场景中的所见所感,因此它们都不是“兴”。
虽然“比兴”的底色是政治伦理寓托,但是“比兴”像滚动的雪球一样,最终变成了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概念,尤其是魏晋以来的感物兴会,逐渐为“比兴”突破政治伦理寓托的限制找到了缺口。就像李健所说, “比兴”最根本的理性设定是政治伦理隐喻,但是古代作家在运用“比兴”创作时“力图摆脱浓重的政治伦理阴影,最终使之艺术化,比兴便在艺术化的过程中充满着创造的生机”。
“比兴”与allegory传统的局限
对于本文来说,最重要的是,“比兴”的包容性,为它超越自身的主要特征——具体历史政治的寓意与诠释——提供了契机和潜力。下文将在“比兴”与allegory的比较中证明,它们的主要特征造成了其根本局限,然后指出,这种根本局限的超越,恰恰在于吸纳那些与其主要特征相反的因素,即“比兴”吸纳了普遍观念、allegory吸纳了具体历史。因此,在“比兴”的比较中,不应该简单地将它们贴上具体历史与普遍观念的标签,锁进两个泾渭分明的领地。
可以说,指向抽象普遍的观念或“抽象性”,是allegory的主要特征。它就像是语言游戏,总是将抽象观念转变成专有名词,或者将具体的专有名词解释为抽象观念。然而,allegory传统有极大的局限,其局限正在于抽象观念被推向极端,造成了观念与形象之间的牵强对应,因此长期以来被贬斥为一种不自然的、人为的、过度的解释模式,是对16世纪末期以来逐渐占据西方主流的“现实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一种冒犯”,而这种贬斥态度造成了allegory的“终结”。这种贬斥的态度在浪漫主义前后达至巅峰。歌德提出:allegory是“为一般而找特殊”,而象征(symbol)则是“在特殊中显示出一般”,只有象征“才特别适宜于诗的本质”。从叔本华、柯立律治直到20世纪文学批评,都将象征的价值置于allegory之上。
事实上,汉儒为“比兴”确立的政治寓托诠释模式,也有极大的局限,而其局限正在于历史政治被推向极端,造成了历史背景与文本细节之间的牵强对应。这种牵强,在唐宋诗格的“物象比兴”中有集中的体现,黄庭坚、胡仔等人已指出其弊。清代常州词派试图复兴汉儒式的“比兴”模式,也常有此弊。本文开端提及钱锺书比较“比兴”与allegory,他曾说《诗经》“比兴”旧解在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说之中“得大归宿”,其实,所谓“大归宿”的评价,充满了讽刺的意味。钱先生认为,“比兴”和allegory都不是文学的极致,因为其中的言与意“异床而必曰同梦,仍二而强谓之一”;相反,他推崇“理趣”,认为只有“理趣”才能“妙合而凝”。
有趣的是,从审美角度重新挖掘“比兴”价值的现代学者,把“比兴”的政治伦理功能放逐之后,都喜欢用隐喻(metaphor)、象征(symbol)、灵感等西方概念来抬高“兴”的身价,比如周作人在《〈扬鞭集〉序》中提出:“兴”就是象征,“这是外国的新潮流,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相反,西方学者大多没有寻找“比兴”现代价值的冲动,如翟理斯(Herbert A. Giles)、葛兰言(Marcel Granet)、韦利(Arthur Waley)等人,他们将中国的“比兴”等同于allegory,其实是一种贬斥的态度,将二者都视为牵强僵化的诠释方式。因此,用allegory来描述《诗经》的“比兴”诠释,就像苏源熙(Haun Saussy)所说,是在嘲讽古代《诗经》诠释“胡乱对应文本与注释”。
汉儒《诗经》“比兴”诠释的致命缺点,即太胶着拘狭于具体历史政治事件的对应,古今学者多有批评。如《小雅·车舝》: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毛诗序》说:“《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第一章《毛传》标“兴也”,郑玄说:“大夫嫉褒姒之为恶,故严车设其舝,思得娈然美好之少女有齐庄之德者,往迎之,以配幽王,代褒姒也。既幼而美,又齐庄,庶其当王意。”他们希望将此诗的所有细节与周幽王、褒姒的历史一一对应,因而将此诗的寓托意义拘狭在周人思得贤女以代替褒姒的历史事件中。比如,“间关车之舝兮”被解为“严车设其舝”,并进而联系到褒姒之恶。正如现代学者所批评,汉儒解释《诗经》,是架构出“先诗篇而存在的一个绝对意志,一个凌驾诗篇之上的道德虚构”,强加在文本的字面意义之上。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将这种诠释方式生动地形容为梁上君子一跃而下。
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说,直承汉儒的“比兴”模式,也带来不同的反应。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张惠言在《词选》中,用比兴寄托之法解读这首词:“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常州词派内部意见比较统一,周济、陈廷焯等人都同意张惠言的解读。王国维批评这种解读,认为张惠言“深文罗织”。然而,不同意张惠言的比兴解读,是否就意味着不了解“比兴”传统呢?
叶嘉莹曾指出,温庭筠《菩萨蛮》的语码信息非常丰富,读者必须熟知这些语汇在历史文化背景中形成的信息系统,才能充分领会到它们可能引发的联想,比如从上半阕的“懒起画蛾眉”可联想到《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李商隐“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等诗句,因此“蛾眉”所写的姿容之美可以“寓托为才人志士品德之美”。但是,叶先生笔锋一转,马上说:“依此说来,则张氏对温氏此词的评说,便应该是可以采信的了。然而值得注意的则是,另外一些与温氏及张氏也具有相同的阅读背景的评词人,对张氏之说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些有相同阅读背景又有不同看法的人,包括清代批评家刘熙载、晚清民国词学家李冰若等人,他们都认为温词中没有寄托。叶先生指出:“这种差别之形成又将牵涉对诗歌如何作出正确诠释的另外一些问题。”
叶嘉莹认为,张惠言的寓托之说“始终不能完全取信于人”,其中一个原因是,这种解释“往往过于拘狭沾滞”。这个批评,也道出了比兴解读过于追求历史细节对应的弊端。即使是深受常州词派影响的谢章铤,在称赞张惠言“用心精求于六义”之后,也批评道:“然而杜少陵虽不忘君国,韩冬郎虽乃心唐室,而必谓其诗字字有隐衷,语语有微辞,辨议纷然,亦未免强作解事。”
“比兴”与allegory传统的超越
由于allegory的局限在于抽象观念与具体形象之间的牵强对应及其断裂,因此长期以来饱受指责,而到了20世纪后期,allegory开始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中自我超越、浴火重生。一种超越的方式,是颠倒评价的标准,以前allegory被贬斥为语言和意义的人为对应,但是,后现代主义认为语言和意义本来就是断裂的,意义从来就是不稳定的,因此,后现代理论家们认为allegory 恰好可以代表这种断裂和不稳定。本雅明早在《德国悲剧的起源》(1928)中就重新激活allegory,推崇它的理论意义,甚至认为它就代表语言本身。保罗·德曼(Paul de Man)等人进一步提出,allegory恰好反映了语言自我解构的特性。
在文学批评领域,“兴感”审美维度的发展,是“比兴”诠释摆脱具体历史政治束缚的重要契机。前引罗大经从艺术创作、寄托寓意等多层面辨析“比兴”,当他开始解释诗歌中的比兴意象时,眼界逐渐扩大: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
罗大经认为杜甫的《绝句》是“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正是从抽象与普遍的“道理”来解释此诗,而不是困于具体历史政治背景或“知人论世”的原则。相比而言,曾有人将此诗的“鸳鸯”解为安禄山与杨贵妃,虽是从历史政治背景来解释此诗,但却反映了“比兴”可能拘狭于历史事件对应的弊端。
罗大经提出的“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为“比兴”超越自身的限制从而走向抽象“道理”诠释,提供了最好的说明与内在的动力。这个动力,向前追溯,其实出于“兴”的另一个源头——孔子的“诗可以兴”。最近张健著文指出,《毛传》以“兴”说《诗》和王逸《楚辞章句》以“兴”解《骚》,都源自《论语》的“诗可以兴”。这个论断十分有理,朱自清也曾提出类似的猜想。不过,汉儒只是将“诗可以兴”具体化为特定的历史政治联想,而孔子与弟子论诗,以及上博简《孔子诗论》的解诗,作为“比兴”诠释的源头,它们都没有拘狭于具体的历史政治诠释,而是更侧重抽象或普遍观念的诠释。
反观中国传统,从孔子的“诗可以兴”到朱熹、罗大经等人的“比兴”解读,岂不反映了中国诗学逐渐开展出超越具体历史政治的诠释空间吗?王国维的中西诗学融汇的尝试,可以纠正“比兴”过于注重历史政治的弊端,而余宝琳的中西诗学对立的模式,忽视了“比兴”指向普遍观念的潜力。也许前者为幽深叠架的中国诗学提供了新的契机,后者则将中国诗学封锁在幽深叠架的传统之中。
结语
由上可见,如果按照余宝琳等人的中西诗学对立模式,中国的“比兴”只能由具体的形象指向具体的历史,而西方的allegory总是由具体的形象指向抽象的观念,这就是将历史性、抽象性视为“比兴”与allegory各自不可逾越的本质规定,这是一种看似整齐其实却过于简化的中西对立。
当然,余宝琳等人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一旦用allegory来翻译或对应“比兴”,是否就意味着承认西方概念的普遍性?是否这个西方概念就会“作为强势的西方文化符号”,“反客为主”,“对‘比兴’实施一种符号意义的占领”,因而“比兴”就弱化为“一个地方性的诗学术语”,不可能进入“全球符号生产和流通体系”?中国诗学的近百年研究史确实难免此弊。比如,徐复观的文章《释诗的比兴》,以及他的专著《中国艺术精神》,基本都是以西方文艺观念为标准,采用一种三段论式的证明方式,即西方是以感性直觉而不以理性为文艺的标准,而“兴”、庄子思想都以感性直觉为标准,所以“兴”、庄子思想符合真正的艺术精神。
本文的核心概念allegory,中文有时译为“讽喻”,其实“讽喻”即“讽谕”,它是一个非常注重历史政治性的儒家诗学概念,但是当我们习惯了用“讽喻”来对译allegory,儒家诗学概念“讽喻”本身的意涵就被抽空了;有时allegory也译为“寓言”,其实“寓言”源自《庄子》,但是当我们习惯了用“寓言”来对译allegory,庄子赋予“寓言”的意涵也被抽空了。因此,当我们使用“讽喻”“寓言”时,我们都将其视为一种西方概念,头脑中对应的是allegory,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上述担心。然而,我们是否要像保护“比兴”一样保护“讽喻”或“寓言”呢?不仅在中国概念西译而且在西方概念中译的过程中,都会出现西方文化符号的反客为主,那么是否所有概念都不可翻译呢?
我们应该看到,“比兴”等中国诗学概念,是否会被西方概念取代而无法进入“全球符号生产和流通体系”,其决定因素并不在于是否用西方概念来翻译和对应“比兴”,而在于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强弱对比。上述种种情形,都是由于近百年来西方文化的强势与中国文化的弱势。设想一下,如果中西强弱倒转,那么,可能会有很多西方学者挺身而出,批评中西概念的对译,不过理由正好相反,他们会觉得这是将中国的文化符号视为普遍标准,用中国概念“讽喻”“寓言”甚至“比兴”取代了allegory,抽空了西方概念背后复杂的历史文化内涵吧?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