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性别在网络类型小说的类型化生产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是网文类型研究的重要视角与维度。从文本形态来看,不同性别的主角、代入视角与时空体设置,都会直接影响类型书写的分化演变路径。从类型化的生产机制与读者期待来看,男女频不同的类型发展初始状态,使二者产生了不同的类型划分逻辑,最终发展出看似“同归”却是“殊途”的类型标识系统。从社会功能与经济模式上看,网络媒介、性别意识与经济自主权的多重加持,让网络时代女性的群体书写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发展得十分壮大,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大众经济模式。
关键词:网络文学;类型小说;女频男频
作者肖映萱,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济南250100)。
网文是有性别的。不过这句看似充满主观臆断的话,还需要加上一些限制条件。首先,这里讨论的“网文”,指的是在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网络文学网站上连载发布的长篇小说,当它们出现在受众面前时,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打上了各式各样的类型标签,因而可以被笼统地称作“网络类型小说”。互联网已是当前时代最主流的媒介,“网络文学”中的“网络”一词也应被视为媒介属性,各种文学形式都将会在这个媒介上发展。本文的讨论范围限定于类型小说,并非有意回避其他网络写作,而是要突出类型化的写作与其他写作之间的差异。其次,这里描述的“有性别”,并不是要把网文人格化后赋予某种生理性或社会性的性别符号(如女性的网文、男性的网文),而是要强调当前中国网文类型的形成机制、分化演变、发展趋势乃至研究方法、评价体系,每一个环节的建构中,参与者的性别都起到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在漫长的中国文学传统中,如此鲜明的性别分野可以说是网文独有的,因而性别应当作为网文研究的一个重要范畴,但许多时候却被忽视或刻意忽略了。基于此,本文旨在阐述性别与网文类型化现象之间的决定性联系。在性别视角的引领下,网文的类型可以被重新审视和划分,从而开拓新的研究方法与批评话语。
为了进一步论证,我们需要先重新界定网文的类型化生产。谢开来在讨论“奇幻”类型时别出心裁地将它定位为一种“多体裁文本系统”,并提出了五种角度来重新把握“体裁”(genre),大致可以归纳为:体裁有固定的文本形式,与之对应的生产方式、社会群体的认知期待、社会功能或文化意义、大众经济模式。他所讨论的“体裁”虽然不是网文的“类型”,更接近同一类型(奇幻)在不同媒介(小说、影视、游戏)中的跨媒介变体,但这一框架是颇具启发性的,涵盖了“体裁”与社会化生产之间各个维度的关联。我们也可以通过相似的角度来重新看待网文的类型及其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关系,并说明性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一、Heroine的历史与世界:类型的视角与时空体
第一个角度是文本形式。这也是既往的文学研究对类型谈论得最多的方面,其中许多讨论并不针对小说,不过类型学(typology)归根结底是一种把事物分成不同类别的方法体系,前人的思路可以给网文的文本形式分类提供参考。托多罗夫在《奇幻文学导论》中提出的文学作品的三个方面,就可以作为分析网文文本形式的基础框架:语句方面(包括话语本身的属性和话语的行为,即修辞与视角),句法方面(文本各部分的逻辑关系、时间关系、空间关系),语义方面(主题)。
语句方面,我们主要看话语的行为,即视角的部分。托多罗夫讨论的是话语的发出者与接收者的问题,比如在他描述的“奇幻”文学里,“首先,这个文本必须迫使读者将人物的世界视作真人生活的世界,并且在对被描述事件的自然和超自然解释之间犹疑。其次,某个人物或许也会体验这种犹疑,这样,读者的角色就被委托于人物”。问题的关键是读者如何接受文本世界,代入视角委托于哪个角色。在这方面,网文文本中的性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可以说在男频网文中,文本使(无论男女的)读者代入(绝对的)男性主人公;在女频网文中,文本使读者代入女性主人公,或通过特殊的性别演练(如耽美、百合)使读者流动地代入(男或女)主人公们。不同性别的代入视角,让同样的小说类型分化出了截然不同的写作路径。
接着看文本形式的句法方面,重点关注时间关系与空间关系。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提出了“形式兼容内容的一个文学范畴”,即“时空体”,这个从数学中借来的术语“表示着空间和时间的不可分割”。巴赫金认为体裁和体裁的类别是由时空体决定的,比如希腊的“传奇教喻小说”就发生在“传奇时间中的他人世界”这一特定的时空体当中。
这种时空体对类型化书写的决定性意义,在男频并不显著,或者说男频并不是按现代、古代、未来的方式来区分类型意义上的时空体。张永禄提出用幻想小说(未知世界)、世情小说(现实世界)、历史小说(过去世界)三种一级分类来总括包含网络类型小说在内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类型,大致符合男频的时空关系。男女频在同样的时空中可能呈现截然不同的类型化趋势,比如在古代/历史这一“过去时间”能否被改变这一核心问题上,上文所述的“清穿”与“明穿”之分便是答案。
以上对语句(主角与视角)和句法(时空体)的分析,已经包含了语义方面的诸多主题,暂且不再展开专门的语义讨论。至此大致可以看出,从文本形式的角度看,同一种类型化的写作因主角性别与读者代入视角的差异,会分化出非常不同的发展路径。在这个意义上,“明穿”和“清穿”就是两个性别色彩相当明确的类型。
二、殊途难同归:男女频的类型图谱
接下来的两个角度,是各个类型有与之对应的生产方式和一定社会群体的认知期待,这两个角度需要放在一起讨论,因为它们是彼此塑造的。网络文学生产的最高目标,正是满足类型读者的阅读期待,因而这其实是网站与读者的两幅类型地图如何“双向奔赴”实现最大程度重合的问题。通过对比男女频的代表性网站起点中文网与晋江文学城,总结它们分类体系和逻辑上的差异,我们会发现性别直接影响了网站与读者的两幅类型地图“双向奔赴”的不同路径。
先看第一级和第二级的分类。起点中文网的一级“分类”目前包括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现实、军事、历史、游戏、体育、科幻、诸天无限、悬疑、轻小说,共14种;每种“分类”之下又有3—7个第二级的“类别”。晋江文学城在起始点上就出现了不同的逻辑,第一级是“分站”,目前有言情、纯爱、衍生/轻小说、无CP+、原创,共5个;进入每个分站后,又有按各自分类逻辑设置的4—11个“分类”。晋江的“分站”提示着起点还存在“第零级”分类层次,即起点主站与2005年设立、2009年独立建站为“起点女生网”的女生频道。如表1:
略去一些标明作品状态的信息,值得关注的第三级分类是作品的“标签”,这也是起点与晋江分类体系走向分化的关键部分。在起点的分类中,“标签”并不是一个原生的作品标识系统,而是后来增加的补充项,大数据算法普及之后,“起点读书”手机阅读APP在分类中增设了“标签”专区,根据大数据的算法逻辑定制了一套新的标签系统,可以按照作品数量与标签热度来排序。截至2024年1月1日共有306个男生标签,228个女生标签。本文讨论的是PC网站端原生的标签系统。对用户来说真正起作用的仍是第一级的分类,作品的曝光、读者对内容的筛选,都是依靠第一级分类下的榜单。因而起点的“标签”数量相对较少,补充类型化信息的逻辑也比较清晰,大致可以分为风格、题材、情节、主角人设、人物元素五个方面,如表2:
与起点相比,首先,我们需要注意晋江的“风格”中多出了关于快感机制的分类,包括“甜文、爽文、虐文”。男频本质上只有“爽文”,“虐文”是女频的专属,而“甜”几乎是在对“虐”的反向书写中出现的。在以情感关系为核心的言情书写中,“虐”和“甜”就是女性最主要的“爽感”来源,只有向言情之外拓展后,才有了其他意义的女频“爽文”。这一点恰恰最能揭示网文类型化生产的本质,是服务于读者越来越细分的欲望以及越来越多元的欲望唤起机制。在欲望的开发与细分方面,从单一的言情类型出发的女频,反而进行得更加彻底和全面。
最后,晋江“标签”对人物设定和人物关系的关注也是更密切的,集中体现在“人设”和“剧情”里。从言情出发的女频,在探索亲密关系配对可能性的漫漫长路中沉淀出了丰富的经验。爱情想象与社会整体的性别观、婚恋观密切关联,变化相对缓慢,许多“老标签”自2003年沿用至今,如“人设”中的“豪门世家、天之骄子、欢喜冤家、青梅竹马”,“剧情”中的“情有独钟、破镜重圆”;一些“新标签”的出现,如“强强、女强、钓系”的“人设”与“成长、打脸、基建、逆袭”的“剧情”,都直接反映了近年女频性别想象与爽感机制的新趋势。相比之下,起点的“标签”与其说是人设,不如说是一些与特定爽点、叙事套路相关的人物关键词。
这样看来,晋江的“标签”是一种试图把叙事和欲望模式剖析得无限细致、像是要在坐标轴上报出精确的数值定位的分类体系,的确蕴含了后来的大数据思维。男频/起点的类型化创作未必没有这种不断细化的特征,只是对这些幽微变化的捕捉没有直接体现在网站的分类体系上。
男女频从不同的分类逻辑“殊途”出发,最终抵达的欲望种类看似有“同归”之处,但即便在同样的欲望沟渠里,男频的“流”和女频的“流”也很难说是同一种类型化的书写,如男女频“种田文”的叙事主流模式就截然不同。性别直接影响着男女频不同的欲望流向,塑造了不同的类型演化路径。因而无论是从网站的生产端,还是从用户的消费端,我们都需要分开看待男女频的类型图谱。不仅是类型的生产机制要分男女,类型的溯源与源流梳理、代表作家与作品乃至每一个欲望涌动的节点,我们都要试着区分男女频不同的生长逻辑。
三、“她”的崛起:类型背后的社会功能与经济模式
最后两个角度,是类型有其特定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且与特定的大众经济模式相适应。要讲清楚性别在这两个方面对网文的类型化生产起到的关键作用,其实就是要从社会与经济的层面,解答“网文的性别分野是如何形成的”。
一位专业的类型作者创作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预设读者的性别,或者说在“主站/男频”和“女频”代表的两种不同的阅读期待与审美趣味中作一个抉择。这未必由作者本人的性别决定,男频也有留下“神作”的女性大神,如《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随波逐流,2005—2006)、《命运的抉择》(黑色柳丁,2005—2007)就都是女作者在男频“架空历史”和“明穿”的类型模式中写出的经典之作。女频作者中也不乏男性的身影,但这些作者都需要遵守自己选择的那种性别模式来写作。绝大多数时候这种二选一对网文作者来说是极其自然、不假思索的,因为这符合他们所属的性别文化最本能的欲望表达模式,不完全是为了经济利益而强行迎合的。
我们已经深入探查了类型的文本内部形态、生产者与用户,却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恰是在网络类型小说中形成了如此剧烈的性别分野,为什么这是网文独有的现象。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不仅是中国互联网兴起、网络媒介的文学爆发的时段,也是纸媒时代尚未发展充分的大众阅读消费与商业类型小说爆发的时段,还是女性写作与性别意识爆发的时段,类型化的网络女性书写正是这三者交汇的结果。
网文的生产,不仅让纸媒商业言情小说尚未完成的历史使命在网络媒介中得以接续,不断开发与满足着女性阅读浪漫爱情的需求;还让女性第一次在“去中心化”的媒介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有机会去探索“女性写给女性自己看”的、自给自足的文学生产模式,从而开启一种全新的由网络女性集体书写的“女性向”文学。商业网站在市场细分的趋势中自然生出的“女生频道”,是女性在大众消费社会通过“消费赋权”获得的文学权利;而女性主动“圈地自萌”创造出性别区隔的“女性向”,先要有网络媒介提供硬性条件,随后也要有商业自由市场作为支撑,才能实现生产模式自给自足的可能。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网络女性书写,共同塑造了网文生产中性别的决定地位。
女频类型化生产的大众经济模式也与男频不同。由于最初接续了纸媒言情的“补课”任务,女频作品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呈现纸媒惯性的文本形态,主流篇幅在10—30万字,没有立即发展出与网络媒介相匹配的类型与生产模式(如男频的奇幻和VIP付费阅读制度)。这也是进入IP时代后,女频内容更适应IP影视剧改编的一个直接原因。曾任盛大文学CEO、如今主要运营网文IP的侯小强曾经断言:“IP是女性向的”。这与当前中国影视行业的发展状况和工业水准有关,也与女性在文化消费市场中不仅被“赋权”,更被塑造为主要目标受众有关。“她政治”与“她经济”的双重崛起,让女频的网文生产具备了社会文化与经济基础的双重底气。
李玮在谈论近年(2018—2022)网文创作的新变时,提到了女频“霸总文”与“大女主文”类型的衰退,认为近年网文的“反套路”呈现了某种“去类型化”的趋势,在女频则表现为“去女频化”在笔者看来,这一趋势更准确来说是“去言情化”和对既往类型套路的叛离,还在“反套路”的框架中,没有到“去女频”的时候。毕竟旧的“大女主”衰退了,新的“女神型”的“大女主”又在重新崛起。在当前的女频类型写作中,要谈“后类型”还为时过早。也许对性别的探讨,只是女性群体写作的一个阶段性特征,但这个阶段将会非常漫长,目前还没有看到终点。当我们还处在这个阶段时,就要正视性别在类型研究中的重要性。那些“反套路”的、试图跳出性别框架的创作,也是背对着这个框架作出的反向努力,是以性别标尺存在为前提的。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