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网络文学类型研究的性别视角

2024-11-29 作者:肖映萱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4年第2期P117—P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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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性别在网络类型小说的类型化生产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是网文类型研究的重要视角与维度。从文本形态来看,不同性别的主角、代入视角与时空体设置,都会直接影响类型书写的分化演变路径。从类型化的生产机制与读者期待来看,男女频不同的类型发展初始状态,使二者产生了不同的类型划分逻辑,最终发展出看似“同归”却是“殊途”的类型标识系统。从社会功能与经济模式上看,网络媒介、性别意识与经济自主权的多重加持,让网络时代女性的群体书写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发展得十分壮大,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大众经济模式。

关键词:网络文学;类型小说;女频男频

作者肖映萱,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济南250100)。

  网文是有性别的。不过这句看似充满主观臆断的话,还需要加上一些限制条件。首先,这里讨论的“网文”,指的是在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网络文学网站上连载发布的长篇小说,当它们出现在受众面前时,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打上了各式各样的类型标签,因而可以被笼统地称作“网络类型小说”。互联网已是当前时代最主流的媒介,“网络文学”中的“网络”一词也应被视为媒介属性,各种文学形式都将会在这个媒介上发展。本文的讨论范围限定于类型小说,并非有意回避其他网络写作,而是要突出类型化的写作与其他写作之间的差异。其次,这里描述的“有性别”,并不是要把网文人格化后赋予某种生理性或社会性的性别符号(如女性的网文、男性的网文),而是要强调当前中国网文类型的形成机制、分化演变、发展趋势乃至研究方法、评价体系,每一个环节的建构中,参与者的性别都起到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在漫长的中国文学传统中,如此鲜明的性别分野可以说是网文独有的,因而性别应当作为网文研究的一个重要范畴,但许多时候却被忽视或刻意忽略了。基于此,本文旨在阐述性别与网文类型化现象之间的决定性联系。在性别视角的引领下,网文的类型可以被重新审视和划分,从而开拓新的研究方法与批评话语。 

   谈到性别与网文类型,我们首先会想到网文行业早已按照受众性别划分出的男生频道(男频)和女生频道(女频)。今天我们几乎可以判定,网络文学将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类型化文学生产,从生产和消费的角度看,当产业发展到一定的成熟状态,生产者必然会对预设的消费者作出垂直细分。当下互联网大数据的算法,已经能越来越精确地测绘出消费者的年龄、地域、学历与收入水平、消费习惯等各个维度的“用户画像”,如果性别只是其中平等的一维,那么生产者只需针对这一维去调整生产策略。按照当今的性别文化,只要类型化生产发展得足够成熟、垂直分众开掘得足够细致,就不仅要有女生频道,还应该有专门给各种少数群体开设的频道,要有根据不同的年龄、职业、地域开发的类型化内容。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其他维度的影响力是不可与男女频的区分同日而语的。 

  为了进一步论证,我们需要先重新界定网文的类型化生产。谢开来在讨论“奇幻”类型时别出心裁地将它定位为一种“多体裁文本系统”,并提出了五种角度来重新把握“体裁”(genre),大致可以归纳为:体裁有固定的文本形式,与之对应的生产方式、社会群体的认知期待、社会功能或文化意义、大众经济模式。他所讨论的“体裁”虽然不是网文的“类型”,更接近同一类型(奇幻)在不同媒介(小说、影视、游戏)中的跨媒介变体,但这一框架是颇具启发性的,涵盖了“体裁”与社会化生产之间各个维度的关联。我们也可以通过相似的角度来重新看待网文的类型及其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关系,并说明性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一、Heroine的历史与世界:类型的视角与时空体 

  第一个角度是文本形式。这也是既往的文学研究对类型谈论得最多的方面,其中许多讨论并不针对小说,不过类型学(typology)归根结底是一种把事物分成不同类别的方法体系,前人的思路可以给网文的文本形式分类提供参考。托多罗夫在《奇幻文学导论》中提出的文学作品的三个方面,就可以作为分析网文文本形式的基础框架:语句方面(包括话语本身的属性和话语的行为,即修辞与视角),句法方面(文本各部分的逻辑关系、时间关系、空间关系),语义方面(主题)。 

  语句方面,我们主要看话语的行为,即视角的部分。托多罗夫讨论的是话语的发出者与接收者的问题,比如在他描述的“奇幻”文学里,“首先,这个文本必须迫使读者将人物的世界视作真人生活的世界,并且在对被描述事件的自然和超自然解释之间犹疑。其次,某个人物或许也会体验这种犹疑,这样,读者的角色就被委托于人物”。问题的关键是读者如何接受文本世界,代入视角委托于哪个角色。在这方面,网文文本中的性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可以说在男频网文中,文本使(无论男女的)读者代入(绝对的)男性主人公;在女频网文中,文本使读者代入女性主人公,或通过特殊的性别演练(如耽美、百合)使读者流动地代入(男或女)主人公们。不同性别的代入视角,让同样的小说类型分化出了截然不同的写作路径。 

   一个最鲜明的例子是,同为“历史穿越文”,男频最热门也最具特色的子类是“明穿文”,典型写法是男主角穿越到国祚将倾的晚明,努力付出行动(经商、从军、治国),最终力挽狂澜、成功改变历史,这一类型书写的核心主题是“救亡”或“种田/基建”;几乎是同一时期,女频对应的流行子类是“清穿文”,典型写法是女主角穿越到清朝康熙年间陷入“九龙夺嫡”的政治斗争,挣扎求生之余与皇子们发生情感纠葛,核心主题是“爱情”与“生存”。乍看之下,这是两种相似之处很少、几乎不能看作同一种类型的书写,但二者巨大的差异,反映出的正是主角的性别令其受众在面对“历史时空”这一幻想的文本世界时截然不同的代入方式。“明穿”和“清穿”的选择并非偶然,男主角面对历史可以很自然地承担起政治、军事等行动的主体位置,因而男频书写寻找的是历史最值得被拯救、被男主角“只手挽天倾”的时刻;女主角却不行,即便“清穿”的前文本《雍正王朝》采用的也是男主角励精图治、努力改变国家现状的叙事套路,但穿越者的性别一旦设定为女性,她成为行动主体的可能性就大大缩水了,即便要行动,也只有通过与男性的情感关系来间接达成,因而女频书写需要的是人物情感关系最复杂的时段。只有在特殊的性别演练中(或是阅读男频文时)女读者才能代入男主角的视角成为历史中的政治主体,两种主题由此交织起来,“救亡”“基建”与“爱情”并驾齐驱。这类作品中的“救亡”并不来自女性原本的欲望结构,而是模仿男频的写作。靠着幻想中的“救亡”既完成“大我”的“民族大业”、也满足“小我”的成功欲望的快感模式,在女性这里不太奏效,因而女频的“救亡”更多时候是“穿越”这一类型自带的固定动作,不需要像男频那样强调“历史时空”的真实,放置于架空历史也没有太大区别。这也是性别视角在历史的类型化书写中带来的一个关键差异。 

   不止是代入视角,主人公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类型划分标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二章里指出人物的特性足以成为一种类型的区分法,因为文学“摹仿”的对象是“行动中的人”,这些人必然有或“好”或“坏”的品格;弗莱继承了这种思路并拓展为他的“模式理论”,按照“行动的力量”区分了五种主人公及其对应的五种文学类型:神话、浪漫传奇、高模仿模式、低模仿模式、反讽(的主人公)。他们的讨论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默认主人公(Hero)是男性,女性主人公(Heroine)此前很少进入讨论,而在面对网文时,我们可以借鉴这种思路,对女主角进行划分并讨论相应的类型。第一步是区分具有女性肉身的女主角、附在男性身上的女性视角、肉身雌雄莫辨的中性主角(后两种可被总称为“易装”),它们分别对应着女频的女主文、男主文、特殊性别设定主角的类型;第二步是要看行动力,不过弗莱讨论Hero时区分的标准是主人公与他所处的环境中普通人的水平之间的关系,我们讨论Heroine时区分的标准则要看主角与她所处的环境中普通人和普通女人的水平之间的关系,由此画出一幅行动力由强及弱的主角与类型光谱:女神(超出凡人)、女强(超出普通女人)、灰姑娘(传统女性模板)、娇妻/女利(甘于或有意利用女性的弱势位置)。这幅光谱不是全然一路往下的,也有某种循环性,女利在对父权制的反讽中获得了强大的行动力。 

   仍以“历史穿越文”为例。在经历了“清穿言情文”(从灰姑娘到女强)和“男主架空历史文”(易装)的训练之后,女频在“历史穿越”类型中的视角变得更加流动且多元。近年出现了以“给秦皇汉武直播中华历史”为基本模式的“秦汉(直播)文”热潮,这种书写的代入视角类似于青年群体观看《中国历代疆域变化》视频时通过“共享历史文本与文化符号”来“建构中华民族认同”、为“中华盛世”热泪盈眶的幻想和认同模式。国家与个体、“大我”与“小我”的想象方式在“网络民族主义”的多年浸润下也进入了女性的快感结构,性别的差异变得模糊起来。当然,把秦皇汉武“霸道总裁化”的言情书写(娇妻/女利)仍然存在。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像《早安!三国打工人》(蒿里茫茫,2021—2023)这样的“女神型”作品,主角穿入三国世界就像在玩一个跑团游戏,她把人物属性的数值都点在了“武力值”上,由此成为行动力最强的角色,但也导致“魅力值”只有最低的5分,在众人眼中她是个初见惹人生厌、性征不明显的路人小哥,就像女玩家在游戏中被分配到了男性角色。但这个玩家的行动逻辑——像同人女那样品评三国人物、在行动中重视拯救女性,仍显示出“女主”的身份认同,不能直接替换为“男主”。这种非常特殊的中性肉身设定与女性本位的视角,揭示了当前主流的“女神型”作品的一个悖论:难道只有“去性征”的女性才能获得超出凡人的行动力?这也是笔者向女频未来的“女神型”创作提出的问题与期待。 

  接着看文本形式的句法方面,重点关注时间关系与空间关系。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提出了“形式兼容内容的一个文学范畴”,即“时空体”,这个从数学中借来的术语“表示着空间和时间的不可分割”。巴赫金认为体裁和体裁的类别是由时空体决定的,比如希腊的“传奇教喻小说”就发生在“传奇时间中的他人世界”这一特定的时空体当中。 

   这种不同类型化书写中特定的时空关联性,在女频的类型中体现得相当明显。在晋江文学城的分类体系里,“时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尺,有“近代现代”“古色古香”“架空历史”“幻想未来”四种分类;其他女频网站或版块(如起点女生网、番茄小说的女生频道、豆瓣阅读的言情版块)也都以“现代言情”和“古代言情”为最显著的分类。不同的时代背景,对女频来说不仅仅意味着世界设定的改变,也有着区分体裁的类型意义,代表着三种最主要的时空体:现代都市是“现实时间的梦想世界”,故事发生在模拟现实的时间里,却不追求像现实主义文学那样真实地模仿生活逻辑,主要为梦想逻辑服务,这种梦想不仅包括爱情,也包括女主角的各种亲密关系与价值取向;历史或架空的古代是“过去时间的现实世界”,过去的时间意味着它有不可撼动的传统秩序(如封建社会的纲常礼法、丛林法则的强弱次序),女主角携带现代的灵魂与价值去与这种旧秩序发生碰撞,在承认秩序不可被彻底改变的前提下去尽力应对、改善现实的困境,这是古代类型的叙事基调;未来是“真空时间的实验世界”,不指向一种可实现、能落地的将来,是在任意的幻想设定中展开各种类型元素的设定实验,包括科幻、星际、系统等,它的实验性也未必先锋,幻想程度也许更高,内核的新或旧、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是不确定的(多数时候是后者)。 

  这种时空体对类型化书写的决定性意义,在男频并不显著,或者说男频并不是按现代、古代、未来的方式来区分类型意义上的时空体。张永禄提出用幻想小说(未知世界)、世情小说(现实世界)、历史小说(过去世界)三种一级分类来总括包含网络类型小说在内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类型,大致符合男频的时空关系。男女频在同样的时空中可能呈现截然不同的类型化趋势,比如在古代/历史这一“过去时间”能否被改变这一核心问题上,上文所述的“清穿”与“明穿”之分便是答案。 

  以上对语句(主角与视角)和句法(时空体)的分析,已经包含了语义方面的诸多主题,暂且不再展开专门的语义讨论。至此大致可以看出,从文本形式的角度看,同一种类型化的写作因主角性别与读者代入视角的差异,会分化出非常不同的发展路径。在这个意义上,“明穿”和“清穿”就是两个性别色彩相当明确的类型。 

  二、殊途难同归:男女频的类型图谱 

  接下来的两个角度,是各个类型有与之对应的生产方式和一定社会群体的认知期待,这两个角度需要放在一起讨论,因为它们是彼此塑造的。网络文学生产的最高目标,正是满足类型读者的阅读期待,因而这其实是网站与读者的两幅类型地图如何“双向奔赴”实现最大程度重合的问题。通过对比男女频的代表性网站起点中文网与晋江文学城,总结它们分类体系和逻辑上的差异,我们会发现性别直接影响了网站与读者的两幅类型地图“双向奔赴”的不同路径。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到目前为止上文讨论的所有“类型”,都是从研究者角度进行的“理论类型”的探讨,与文学网站实际使用的分类体系完全是两码事。在研究者那里,类型是一种思维方法和严密的系统。“亚里斯多德就像一个生物学家解释有机体的体系一样来解释诗,区别出它的属与类”,“他似乎相信存在一种可获得的关于诗歌的完全明了的知识结构”,这是研究者的一种典型形象。在网站的实际操作中,类型却充满了混杂与冗余,分类的依据和层次也五花八门,不追求类与类之间有明确的区别与界限,甚至也不追求无所不包。因为类型化的生产直接回应的那些读者阅读期待,本就是一团团成分复杂的欲望,难以完全拆分,且不停变化、不可穷尽。每一种新类型的出现,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分辨出了新的欲望结构,强化、改造它之后,再反向去调动、塑造读者的欲望。网站分类法的形成、变更,乃至排布方法、次序,都布满了用户与生产者协商的痕迹,双方追求的目标都是让内容更大效率地抵达与之匹配的用户。因此,网站展现出来的独属于自己的分类法,不仅向用户提供了不同的进入网文的图谱,也折射了网站自身的特点与生态。 

  先看第一级和第二级的分类。起点中文网的一级“分类”目前包括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现实、军事、历史、游戏、体育、科幻、诸天无限、悬疑、轻小说,共14种;每种“分类”之下又有3—7个第二级的“类别”。晋江文学城在起始点上就出现了不同的逻辑,第一级是“分站”,目前有言情、纯爱、衍生/轻小说、无CP+、原创,共5个;进入每个分站后,又有按各自分类逻辑设置的4—11个“分类”。晋江的“分站”提示着起点还存在“第零级”分类层次,即起点主站与2005年设立、2009年独立建站为“起点女生网”的女生频道。如表1:

 

   如果只看到这里,起点的分类显然要丰富得多,晋江则围绕爱情打转,似乎非常符合女频可以用“言情”这个大类来总括的刻板印象。但这实际上只反映出了两个网站分类逻辑不同的起始状态或者说出发点。在前网络时代的类型文学生产中,武侠、奇幻、科幻、悬疑、恐怖等纸媒时代就已发展起来的类型,多数时候被视作一种“中性的”类型化生产,实际却是以男性受众为中心的,唯一一个被专门分配给女性受众的类型只有言情。进入网络时代后,男女频的分类基准继承了这种初始状态。然而获得了一定的独立空间和类型化生产的自主权之后,女性很快就展开了新的探索。她们从日本的ACG文化中接触到了同人和耽美,从此“爱情”的可能性突破了传统的言情书写,也溢出了从头开始创造“原作”的书写方式,这就催生了晋江的5个分站里存在的两套平行的分类逻辑——原创与衍生、言情与纯爱(2023年11月新增了“无CP+”)。与此同时,她们也不再满足于“爱情”作为唯一的主题,其他类型化书写背后对应的欲望模式,也在女性的世界中逐一开发。这方面主要表现在晋江后续延展出来的分类体系中。 

  略去一些标明作品状态的信息,值得关注的第三级分类是作品的“标签”,这也是起点与晋江分类体系走向分化的关键部分。在起点的分类中,“标签”并不是一个原生的作品标识系统,而是后来增加的补充项,大数据算法普及之后,“起点读书”手机阅读APP在分类中增设了“标签”专区,根据大数据的算法逻辑定制了一套新的标签系统,可以按照作品数量与标签热度来排序。截至2024年1月1日共有306个男生标签,228个女生标签。本文讨论的是PC网站端原生的标签系统。对用户来说真正起作用的仍是第一级的分类,作品的曝光、读者对内容的筛选,都是依靠第一级分类下的榜单。因而起点的“标签”数量相对较少,补充类型化信息的逻辑也比较清晰,大致可以分为风格、题材、情节、主角人设、人物元素五个方面,如表2:

 

   相比之下,“标签”在晋江的分类体系中是一大特色。任意作品在晋江发布时,作者都要先确定作品的“原创性”和“性向”(对应“分站”逻辑)、“视角”和“时代”(可与第一部分讨论的视角和时空体对应)以及“类型”作为必选的分类项;接着还可以选择最多6个其他“标签”作为补充。这些维度全都会影响到作品发布后在哪个榜单“爬榜”展示,也是读者筛选作品的重要参考,不仅可以选“必含”或“可含”,还能勾选“不含”来反向排雷。“标签”体系由管理员通过后台设置,虽然不由用户自主增减或更改,但网站会根据需求不定期地修改“标签”及其排序,因此“标签”的增减和顺序变化,可以直接看作晋江类型趋势变化的一个缩影。自2003年8月建站以来,这个“标签”体系累计运行了超过20年的时间,在大数据尚未成熟的时代,已然建构出一个原始的“大数据”系统,对可辨识的各种类型维度进行了精细的描绘。目前,晋江的“标签”共有258个,平台给出的大致分类与排序如表3: 

  与起点相比,首先,我们需要注意晋江的“风格”中多出了关于快感机制的分类,包括“甜文、爽文、虐文”。男频本质上只有“爽文”,“虐文”是女频的专属,而“甜”几乎是在对“虐”的反向书写中出现的。在以情感关系为核心的言情书写中,“虐”和“甜”就是女性最主要的“爽感”来源,只有向言情之外拓展后,才有了其他意义的女频“爽文”。这一点恰恰最能揭示网文类型化生产的本质,是服务于读者越来越细分的欲望以及越来越多元的欲望唤起机制。在欲望的开发与细分方面,从单一的言情类型出发的女频,反而进行得更加彻底和全面。 

   其次,晋江“标签”中与世界设定有关的种类非常丰富,除了“背景”,在“结构特点”“金手指”里也都有涉及,其中“背景”多是对现代、古代、未来三大时空体的补充设定,“结构特点”和“金手指”则多是不与时空体绑定、可以与之任意搭配的设定。起点的第一级、第二级分类基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与之对应或接近的“标签”。如果说男频的类型开拓之路是不同的种子长成了许多棵树木、树与树之间常有交叠的枝桠,那么女频虽然有较为单一的起始点,却从亲密关系这一颗小小的种子出发,繁育出了一整墙长满粗壮藤蔓的爬山虎,倘若截取两段看起来相似的树枝与藤条细细对比,就会立刻发现差异。比如“仙侠”类型,在起点的分类图谱是“仙侠—修真文明、幻想修仙、现代修真、神话修真”,在晋江则是(女主的)“奇幻言情—仙侠情缘、东方传奇、修真升级、玄奇幻界”和(男主的)“古代纯爱—仙侠修真、古代幻想、玄幻灵异、升级逆袭”,还要加上“时代”方面“架空历史”的时空体属性,每一个节点都处在一张编织得非常细密的网里。两边的分类无法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男频特别侧重“修真”,而女频偏爱在“东方”与“仙”的世界里展开“侠”的探讨,在“爱情”之外还有多元的叙事可能。 

  最后,晋江“标签”对人物设定和人物关系的关注也是更密切的,集中体现在“人设”和“剧情”里。从言情出发的女频,在探索亲密关系配对可能性的漫漫长路中沉淀出了丰富的经验。爱情想象与社会整体的性别观、婚恋观密切关联,变化相对缓慢,许多“老标签”自2003年沿用至今,如“人设”中的“豪门世家、天之骄子、欢喜冤家、青梅竹马”,“剧情”中的“情有独钟、破镜重圆”;一些“新标签”的出现,如“强强、女强、钓系”的“人设”与“成长、打脸、基建、逆袭”的“剧情”,都直接反映了近年女频性别想象与爽感机制的新趋势。相比之下,起点的“标签”与其说是人设,不如说是一些与特定爽点、叙事套路相关的人物关键词。 

  这样看来,晋江的“标签”是一种试图把叙事和欲望模式剖析得无限细致、像是要在坐标轴上报出精确的数值定位的分类体系,的确蕴含了后来的大数据思维。男频/起点的类型化创作未必没有这种不断细化的特征,只是对这些幽微变化的捕捉没有直接体现在网站的分类体系上。 

  男女频从不同的分类逻辑“殊途”出发,最终抵达的欲望种类看似有“同归”之处,但即便在同样的欲望沟渠里,男频的“流”和女频的“流”也很难说是同一种类型化的书写,如男女频“种田文”的叙事主流模式就截然不同。性别直接影响着男女频不同的欲望流向,塑造了不同的类型演化路径。因而无论是从网站的生产端,还是从用户的消费端,我们都需要分开看待男女频的类型图谱。不仅是类型的生产机制要分男女,类型的溯源与源流梳理、代表作家与作品乃至每一个欲望涌动的节点,我们都要试着区分男女频不同的生长逻辑。 

  三、“她”的崛起:类型背后的社会功能与经济模式 

  最后两个角度,是类型有其特定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且与特定的大众经济模式相适应。要讲清楚性别在这两个方面对网文的类型化生产起到的关键作用,其实就是要从社会与经济的层面,解答“网文的性别分野是如何形成的”。 

  一位专业的类型作者创作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预设读者的性别,或者说在“主站/男频”和“女频”代表的两种不同的阅读期待与审美趣味中作一个抉择。这未必由作者本人的性别决定,男频也有留下“神作”的女性大神,如《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随波逐流,2005—2006)、《命运的抉择》(黑色柳丁,2005—2007)就都是女作者在男频“架空历史”和“明穿”的类型模式中写出的经典之作。女频作者中也不乏男性的身影,但这些作者都需要遵守自己选择的那种性别模式来写作。绝大多数时候这种二选一对网文作者来说是极其自然、不假思索的,因为这符合他们所属的性别文化最本能的欲望表达模式,不完全是为了经济利益而强行迎合的。 

  我们已经深入探查了类型的文本内部形态、生产者与用户,却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恰是在网络类型小说中形成了如此剧烈的性别分野,为什么这是网文独有的现象。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不仅是中国互联网兴起、网络媒介的文学爆发的时段,也是纸媒时代尚未发展充分的大众阅读消费与商业类型小说爆发的时段,还是女性写作与性别意识爆发的时段,类型化的网络女性书写正是这三者交汇的结果。 

  网文的生产,不仅让纸媒商业言情小说尚未完成的历史使命在网络媒介中得以接续,不断开发与满足着女性阅读浪漫爱情的需求;还让女性第一次在“去中心化”的媒介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有机会去探索“女性写给女性自己看”的、自给自足的文学生产模式,从而开启一种全新的由网络女性集体书写的“女性向”文学。商业网站在市场细分的趋势中自然生出的“女生频道”,是女性在大众消费社会通过“消费赋权”获得的文学权利;而女性主动“圈地自萌”创造出性别区隔的“女性向”,先要有网络媒介提供硬性条件,随后也要有商业自由市场作为支撑,才能实现生产模式自给自足的可能。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网络女性书写,共同塑造了网文生产中性别的决定地位。 

   对女性群体来说,性别化的类型文生产的社会功能与文化意义无疑是非常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通过女主或男主的视角,附身于性征明显、不明显或呈混杂状态的肉身之中,女性得以第一次以行动主体的地位,去做那件千百年来男性一直可以顺理成章地做的事——探索世界,创造历史。从“灰姑娘”出发,经历了“女强”的自我要求与成长,无论是终于走向打破性别规约的“女神”,还是在对独立自强没有尽头且越来越苛刻的追求中被打成“娇妻”或主动用弱者的眼泪当糖衣炮弹去从强者身上谋取利益、成为“女利(主义者)”(也可能是对过于严苛的“女强”产生的反讽),这都是女性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探索之路。欲望或许有高低,却没有绝对的对错。通过文本试验,曾经只停留在纸面上的理论与口号,有了可以被具体观视的形象和在女性社群内部展开更深入讨论的公共空间。女性的网文生产与“网络女性主义”文化是同气连枝、互相塑造的。 

  女频类型化生产的大众经济模式也与男频不同。由于最初接续了纸媒言情的“补课”任务,女频作品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呈现纸媒惯性的文本形态,主流篇幅在10—30万字,没有立即发展出与网络媒介相匹配的类型与生产模式(如男频的奇幻和VIP付费阅读制度)。这也是进入IP时代后,女频内容更适应IP影视剧改编的一个直接原因。曾任盛大文学CEO、如今主要运营网文IP的侯小强曾经断言:“IP是女性向的”。这与当前中国影视行业的发展状况和工业水准有关,也与女性在文化消费市场中不仅被“赋权”,更被塑造为主要目标受众有关。“她政治”与“她经济”的双重崛起,让女频的网文生产具备了社会文化与经济基础的双重底气。 

  李玮在谈论近年(2018—2022)网文创作的新变时,提到了女频“霸总文”与“大女主文”类型的衰退,认为近年网文的“反套路”呈现了某种“去类型化”的趋势,在女频则表现为“去女频化”在笔者看来,这一趋势更准确来说是“去言情化”和对既往类型套路的叛离,还在“反套路”的框架中,没有到“去女频”的时候。毕竟旧的“大女主”衰退了,新的“女神型”的“大女主”又在重新崛起。在当前的女频类型写作中,要谈“后类型”还为时过早。也许对性别的探讨,只是女性群体写作的一个阶段性特征,但这个阶段将会非常漫长,目前还没有看到终点。当我们还处在这个阶段时,就要正视性别在类型研究中的重要性。那些“反套路”的、试图跳出性别框架的创作,也是背对着这个框架作出的反向努力,是以性别标尺存在为前提的。 

   至少对网络类型小说而言,文学的确是有性别的。那么,放诸四海皆准的那种永恒的文学性,还存不存在?这或许是文学研究者与批评家一厢情愿的期待和要求,并非网文理所应当要承担的追求,网文生产有自己的使命和目标。当然,网文的作者和读者也经常会陷入以往文学标准的缠绕,很多时候当“女频”作为一部作品的首要分类,已经暗含了一种价值判断,认为它抛开性别就会低于“公共”的文学标准。比如女性社群内曾展开过关于作品“格局”的讨论,因为女频作品普遍被诟病的一个问题是“格局不够大”,女性开始讨论是不是只有“格局大”才算好作品,否则就是残缺的、有遗憾的。当然,这种讨论不可能很快达成共识,也许永远无法有共识。按照福柯的说法,“任何相似性和区分都是一个确切操作的结果,都是应用一个初步标准的结果”,按什么标准来进行分类和评价,本身就遵循着某种既定秩序。我们不必急于对这类问题作出确切的回答,更重要的正是给类型研究加上性别视角之后,出现的这些新的问题和思考路径。或许经过这些问题与思考的洗礼后,就能为网络媒介中新生的“文学性”描出一个样子。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苏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