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含蓄”与“含混”是中西诗学视域下重要的概念范畴,二者具有较近的亲缘关系,但也存在着区别。英国文论家燕卜荪的《含混七型》一书将“含混”理论归结为七种类别。我国宋代诗论家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强调了“含蓄”诗学思想。无独有偶,钱锺书更是从“含蓄”诗学思想引申出“语义双关”“曲喻”“比喻之多边”等修辞技法,丰富和发展了燕卜荪的“含混”理论。二者的区别之处在于“含蓄”更强调用词方面的委婉曲折,“含混”则更着重语义上的朦胧性。在当代中西文论重要范畴的建构进程中,“含蓄”与“含混”的诗学思想均发挥着重要的价值。
关键词:含蓄;含混;中西诗学;比较研究
作者樊梦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1)。
“含蓄”与“含混”都是标志中西诗学特质的重要范畴。英国文论家燕卜荪在他的《含混七型》一书中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为研究对象,提出了“含混”的诗学思想;并将其分为七种类型,探究了语义含混和诗歌审美间的关系。“含蓄”的诗学思想在我国古代诗史上历经多次流变。宋代诗论家张戒的《岁寒堂诗话》仅卷上就论及“含蓄”诗学思想七次之多,足见其对该思想的重视。无独有偶,钱锺书则从“语义双关”“曲喻”“比喻之多边”等修辞技法上丰富和发展了燕卜荪的“含混”诗学思想,这不仅拓展了该理论的适用范围,更促进了“含混”诗学思想在现代“语文学”层面的进一步深化。“含蓄”也可视为语义“含混”中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但二者之中也存在着区别。以中西互鉴的视角对“含蓄”与“含混”进行比较,并进一步讨论其当代价值成为
一、从瑞恰慈到燕卜荪:“含混”诗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此外,瑞恰慈拓展了“语境”理论的概念外延,深化和发展了该理论。他的“语境理论”否定了词语含义的单纯性,阐明了词语具有的复义性,这不仅体现出瑞恰慈首先注意到诗歌创作中的语义含混现象,更使读者清楚地认识到,词语的含义有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运作机制,是共时性与历时性交互作用的产物。他还提出了“张力”“悖论”“反讽”“隐喻”等一系列诗学理论。
燕卜荪在导师理论阐发的基础上,提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创见。根据燕卜荪理论所集中阐明的方向,笔者将该理论按照影响因素的不同,分为作者心理、语法、修辞技巧(比喻、反讽、双关)、强调语义间的矛盾对立和读者心理等五个维度,借以厘清燕卜荪理论的内涵。
第一,在作者心理层面,燕卜荪认为“作者一边写一边才发现自己的真意所在,往往是某一词在上文中是某义,下文中又增添了一些意思或是变更了意思”。这表明,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有时没有立即把握所写事物的确切含义,从而陷入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于是发生了边写边构思语词确切含义的情况。另外,燕卜荪所归纳的第四组语义含混类型中认为“一个陈述语的两个以上的含义互不一致,但结合起来反映作者的一个思想综合状态”。如莎士比亚的诗中“可是天知道我的诗是坟啊/它埋着你的生命/显不出你一半的美色”中,“坟”的指涉出现了复义,既称为记载你生命的丰碑,又“显不出你一半的美色”。这两重含义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复杂而多元的思想特质。
第二,涉及语法方面,燕卜荪认为,“上下文引起数义并存,包括词义本身的多义和语法结构不严密引起的多义”。如艾略特《不朽的低语》中的“魏伯斯特老是想着死,看到皮肤下面的骷髅;地下没有呼吸的生物,带着无唇的笑,仰身向后。”诗中的分号作用不明,若作句号读,则“生物”是第二句的主语;否则,“生物”即是同“骷髅”并列的宾语。这是由于语法结构不严密产生的多义现象。汉语中这类多义现象也十分常见。杜甫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惊心”和“溅泪”的主语可以是诗人,即诗人忧时伤事,将自己的情绪移植到花鸟之上,也可以是“花”溅泪,“鸟”惊心,即花、鸟具有了人的情感,这两种解释同时存在,却并行不悖,都不会妨碍意义的表达。
第三,在修辞技巧方面,语词含混主要受到三种修辞技法的影响。一是暗喻,“说一物与另一物相似,但它们却有几种不同的性质都相似”。如莎士比亚的“荒废的唱诗坛/再不闻百鸟歌唱”,燕卜荪认为,该诗之所以将“树林”比喻为“唱诗坛”,是由于二者之间在排队唱歌、木质结构、有掩映结构(建筑与树林)、其他各种各样难以追索的历史和社会原因等中有共通之处。二是双关,三是讽喻,如弥尔顿《力士参孙》中的“美丽的怪物/我精巧的落网”一句,“Specious”一词含有“美丽的”与“骗人的”两重意义。“怪物”则同时兼有上述两种属性,这是语意双关造成的“含混”,还传达出反讽的修辞效果,用来表现“怪物”的多重性格特征,也有一定的抨击社会现实作用。
第四,在强调矛盾对立方面,“一个词的两种意义,一个含混语的两种价值,正是上下文所规定的恰好相反的意义”。如德莱顿的诗句“声音中充满愤怒/也有死的惊悸”这“惊悸”中既包含着对于战争中死亡的恐惧,也同时兼有一种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这里,我们得出燕卜荪与瑞恰慈的理论区别之一在于:瑞恰慈提出语义矛盾的刺激与调和问题,强调艺术品真正的价值在于平息和调和矛盾;燕卜荪则擅长将诗歌文本中语词本身含有的冲突和对立全然呈现在读者眼前,他不规避由语词本身具有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所带来的词语复义现象,并把它当成语词复义现象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加以剖析。
第五,在读者心理层面,“陈述语字面意义累赘且矛盾,迫使读者找出多种解释,而这多种解释也相互冲突”。燕卜荪列举英国小说家麦克斯·比尔蓬的《苏列卡·多伯森》中描写苏列卡外貌的句子“她的嘴不过是丘比特之弓的复本”,运用“丘比特之弓”造成复义兼反讽的效果。这种复义效果需要读者具有一定的阅读经验和文化底蕴,至少需要熟悉希腊神话中“丘比特之弓”的比喻义。
总之,作者心理、语法、修辞技巧(比喻、反讽、双关)、强调语义间的矛盾对立、读者心理等五个维度都是诗歌文本中“含混”诗学思想的影响因素。燕卜荪批判地继承了导师瑞恰慈关于“含混”的诗学思想。具体表现为继承了其以文本为中心进行诗歌批评的方法,扬弃了其过于执着于对诗歌文本进行心理分析的特征,将诗歌文本复归于物质性的存在。同时,肯定了诗歌文本在语义方面存在的对立和矛盾性。这使得燕卜荪的“含混”诗学思想成为“新批评派”的重要理论支柱。
二、由“情真”抵“含蓄”:张戒对“含蓄”诗学思想的重视
宋代诗论家张戒对“含蓄”诗学思想也极为重视。张戒认为诗歌应该做到“有意味”,无意味的诗是无法感染读者的。为了阐明自己的主张,他还常用“意味”一词作为判别诗作水平高下的标准。如评价刘长卿诗:“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又认为王维诗作颇有意味,张戒还十分推崇陶渊明诗,认为其诗“专以味胜”,“张戒将‘味’或‘意味’作为陶渊明、柳宗元一派诗的特色”,这显示出在张戒那里“意味”的重要性。那么,如何才能算得上是“有意味”的诗作呢?张戒给出两条标准——“情真”和“含蓄”。
关于“情真”,张戒认为诗歌的创作过程往往是经过外物的刺激而立即开始的,因此他主张诗歌作品要“因情而造文”,强调情感的即刻释放性。那么,如何能使诗歌在保持感情真挚时不至于受到外物的直接刺激,将情感一股脑地喷涌而出呢?张戒又提出了“含蓄”的诗歌美学主张。仅《岁寒堂诗话》中就曾七次强调“含蓄”的艺术效果:
《洗兵马》云……,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礼。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
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韵。
《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可谓词不迫切而意已独至矣。
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至于词不迫切,而味甚长,虽苏州亦所不及也。
元、白、张籍诗……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盖摩诘古诗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
由此可见,张戒十分重视“词微意婉”“含蓄简省”的诗歌写作方式,认为“含蓄”是诗歌“味长”的保证。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张戒极力反对元稹、白居易及张籍诗只以“道得人眼中事为工”的浅俗创作倾向,“其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诗意味深长”。就此,笔者认为,张戒强调“含蓄”是诗歌创作中重要的审美风格。
那么,何种原因导致“含蓄”在张戒的诗歌理论体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呢?首先,从艺术审美心理的共通性上看,“艺术作品,尤其是诗歌,在抒情、写景、叙事等方面应给欣赏者留下想象、思索、回味的余地,从而诱导和激发欣赏者的再创造和再评价,从中获得充分的艺术享受。这样的作品才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张戒强调含蓄有余蕴,实质就是要求诗给读者留下想象、思索回味的余地。”张戒认为要想创作一首为人称道的好诗,技法上的“留白”十分必要。也就是说,虽然诗要“写出一时情味”,顺着情感的浓度写作,但若一味遵循此法,则会流于太俗太露,有伤诗之真美;重视“含蓄”则可在一定程度上规避这种风险。
最后,对“含蓄”诗学思想重视的深层原因还有宋人普遍共通的诗歌审美理想。在宋人之前,唐人,特别是盛唐诗人,已将诗歌的艺术价值发挥到极致。他们笔下的诗作不仅众体兼备,还将创作的触角伸向多种风格,不同体裁。面对着唐诗“神来,气来,情来”(《河岳英灵集》)的发展态势,宋代诗人们必须另辟蹊径,转而追求含蓄内敛、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诗意境界。他们注重修养身心和内心情感的体认。甚至可以说,继晋人之后,宋代士人的情感又一次向内转,从对外界和社会的关注转变为关注自身内在性格和对自我心灵的深度体认。在这种文化心态和审美理想的驱动下,“含蓄”的诗学思想恰好与之匹配。
总之,在诗论家张戒的诗论体系中,“含蓄”的诗学思想有着重要的地位。它不仅能在艺术审美性上为读者留下想象和思索的空间,还与儒家传统“主文谲谏”的诗论观和“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密切相关,贯通着宋人细腻幽微的审美理想,契合着宋人内敛节制的文化心态。故“含蓄”的诗学思想在张戒的诗论系统中成为纲领,贯穿始终。
三、由“虚涵两意”到三种变体:钱锺书对“含混”诗学思想的发展
这里需要注意,“含混”并不等同于毫无逻辑和杂乱无序。相反,从表达的效果上看,“含混”的表达方式模棱两可,更能体现诗歌语言中含义的丰富性和意义的多重性。正因为诗人追求“含混”的境界,才为读者留下了诗意想象的空间,使得读者对于诗歌的理解超越于有限的文本信息之外。这也可以视为钱锺书在修辞学领域中一个独到的发现。不仅如此,钱锺书还根据燕卜荪七种含混类型,结合我国古代诗学理论的“含蓄”思想,指出“语义双关”“曲喻”“比喻之多边”等也属于“含混”的题中之义。
下面,我们具体举例分析。先来看“语义双关”。根据燕卜荪的理论,“两种只是在上下文中互相关联的思想可以只用一个词同时表达。”这体现出诗歌语言的经济性、节约性。它直接导致了诗歌语言的精练。一词兼有两意,这是对语法上的“双关”的追求。钱锺书虽未直接表明自己对“双关”的认识与燕卜荪异曲同工,但在自身所倡导的诗歌理论上却表现出同燕卜荪观点的一致性。在《管锥编》中,他指出:“胥征不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合诸科’于‘一言’”。论及“衣”字的含义时,又指出“衣之引也、彰也;一‘衣’字而兼概沉思翰藻,赵牧效李贺为歌诗,‘可谓蹙金结绣’,又称刘光远慕李贺为长短歌,‘尤能埋没意绪’;恰可分诂‘衣’之两义矣”。“衣”字语义双关,兼具“隐”与“彰”两重相反相成的含义,足见汉语语义蕴含丰富的特点。
四、“含蓄”“含混”诗学思想的中西异同及当代价值
以中西比较研究的视域观之,在当今这样一个“含混”与“含蓄”诗学思想互鉴融通的新时代,分别自我国古代和西方走来的两种诗学思想间究竟有哪些区别与联系?应该如何发扬二者的价值?
论及“含蓄”与“含混”两种诗学思想的区别与联系,首先,“含蓄”诗学思想影响之下的“含混”应该在诗歌文本语义模糊不清时引发读者的想象与联想。如李白《玉阶怨》诗中,通篇不着一个“怨”字,却字字生怨,句句含愁。“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两句,只描摹出女子在深夜静静等待的情态,但她等的是谁?她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等待此人?此人最终会回到她的身边吗?这一连串的疑问似乎都没有在诗中得到解答。通过这样的不说破、不点透,实则将读者有效拉入作者设置的“召唤结构”中,引发读者诗意的联想。
其次,由“含蓄”引发的诗歌语义“含混”必须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言在此而意在彼,构建出迷离的诗境,借此阐发出诗人独特的诗意感受。如苏轼《东栏梨花》中的“惆怅人生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雪”和“清明”都有两重含义,“雪”不仅指自然界中的雪,也指苏轼人生中的风雪;同样地,“清明”不仅指清明节,也指苏轼人格的高洁和清澈。由此,笔者发现,正是由于诗歌语词中蕴含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含义,使得全诗意境妙在一种“不说破”的境界,“含混”的两个含义间虽千差万别,但仍能同时存在,丰富和发展了诗歌语言的多义性、多解性,妙在不曾说破,读之自然成趣。这恰合“含混”诗学思想的要义所在。
最后,由“含蓄”引发的诗歌语义“含混”还带来一种类似猜谜游戏般的阅读感受,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由“含蓄”引发的诗歌语义“含混”恰恰还原了儿童玩猜谜游戏的过程。这一过程的生成机理是:诗歌语言将“谜底”进行编码→从诗歌有限的文本中无法推导想要的结论→有限的诗歌文本刺激读者推导→读者从给出文本信息的只言片语中试图推导,并获得审美享受。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发现,无论读者想要获得的信息在阅读过程中是否能被解码,读者都能从这种类似“猜谜语”的过程中获得审美体验,这可以视为“含蓄”引发的诗歌语义“含混”在触发读者兴趣方面的贡献。
需要注意的是,“含蓄”与“含混”间也存在细微的差别。比如,粗略看来二者都是诗歌语言的不点透、不说破,但后者更强调语义上的不清楚、不明朗,给读者造成模棱两可的阅读效果;前者则多是指诗歌意境上的迷离。换言之,“含蓄”是诗歌追求的美学旨趣,“含混”则是“语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诗歌中词语语义表述上的模糊。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含蓄”的美学风尚的确能够带来诗歌语义上的“含混”,“含混”是“含蓄”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