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概念,现代意象美学占据着中国美学的理论前沿。“意象”本身具有一种普适性,在西方艺术哲学中可称为“拟像”,因为中国的意象论和西方(德勒兹)的拟像论在内涵上是相同的,皆为传达宇宙万象之源的“永恒的神秘”。这种“永恒的神秘”,在中国即“道”,在西方即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本体。借助拟像论的思想资源,我们可以更丰富圆满地阐发中国本有的意象论,从而使意象通过拟像转化为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美学概念,焕发出现代光芒。
关键词:意象;拟像;万象之源;永恒的神秘
作者徐辉,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北京100024)。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概念。围绕意象概念,在中国古典美学领域中形成了一个完备而深刻的理论系统。从意象概念出发,结合现代中西美学理论,揭示中国本有的意象美学之内蕴,由此形成的现代意象美学,作为一种独特而深刻的美学理论,占据着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前沿。
如此前沿性的中国美学理论,具有很强的涵盖力和说服力。它既可以用来理解和解释各种各样美的现象、美本身的美学问题,也可以解释各个时代、各个领域的艺术问题。但现实地看,人们依据现代意象美学来理解、思考、阐释有关审美和艺术的诸问题,还不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尤其面对西方艺术现象和审美现象时,更是如此。那么现代意象美学,究竟能不能解释西方的艺术和审美现象?这种解释,其可行性、可靠性究竟在哪里?现代意象美学能否在现实层面上应对一切审美和艺术现象?这是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的。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可以借助意象与西方美学中相关概念范畴的比较来进行。其中,德勒兹的拟像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与意象的相通性。
一、意象的内涵
如此看来,从潜在的万象皆美,到现实的万象皆美,需要个人“神明才慧”的揭示。这意味着一个将作为物象的万象转化为意象的还原行动,即人发挥自己的神明才慧,将意象从物象中提取出来。这个行动,突出地表现在《周易》中,即“观物取象”。常人之所以感受不到万象之美,便是因为他没有从物象提取出意象,没有完成这个还原行动。
历史地看,“观物取象”,恰恰就是中国古典意象理论的思想源头。只是《周易》所谓的“象”,还不是意象,而是在标显某“时”之“势”的象,是时之势自行显现之“象”,即易象(卦象),它对人的现实行动具有指引意义。不过,即便是如此的易象,也必然已经包含着永恒的神秘性,其原因便在于“阴阳不测之为神”中的“神”始终存在。这里的“神”,显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人格神,在牟宗三看来,它就等同于“造化”。“造化”在道家哲学当中,无疑就是“道”的另一个称谓。因此,这里所谓的“神”,从宇宙本体论上看,完全可以视同“道”:即根源性的永恒的神秘。由此可见,易象必定已经在透露着“道(神)”的气息。只是因为易象侧重于展明某时之势,侧重于对人的现实指引意义,而非侧重于彰显“道”本身,故而它还不是意象。
由此,立足于源头看,所谓意象,即作为宇宙万象之本源的“道(美本身)”辉煌临场之根本途径;作为“永恒之神秘”的“道”,便是“意象”的核心内涵。“意象”的意义,便在于让“道”感性地降临到人们面前,由此得以“意会”宇宙万象之本源。
如果说“意象”的根本内涵在于传达作为宇宙万象之本源的“道”——永恒的神秘,那么它必有不受时空限制的普适性。阐明这一点,需要我们同时关注两点,一个是宇宙本源,一个是永恒的神秘。
二、意象的普适性
如果说西方艺术也有意境,那就意味着西方艺术所呈现的同样是宇宙万象之本源。当叶朗说意境给予人们的感受是“形而上的慰藉”时,其实已经阐明了这一点,因为所谓“形而上的慰藉”,是尼采对艺术(悲剧)的描述。艺术之所以给予人们如此的“形而上的慰藉”,原因只在于艺术意味着“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的感性降临。“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是尼采对宇宙万象之本源的深刻描述。在尼采那里,“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是一个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创造过程,其根本性格是永远地拒绝确定性的固定。这也就意味着,它一定是“永恒的神秘者”,也就一定不可言说。
那么,别的西方思想家是否也如此主张艺术表达宇宙万象之源呢?答案是肯定的。只是西方思想家们的说法和用词有所差别。关于宇宙万象之源,在柏拉图那里叫“理念”,在普罗提诺那里叫“太一”,在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那里是“神(上帝)”,在斯宾诺莎那里是“实体(神、自然)”,在康德那里是“自在之物”,在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理念)”,等等。但是,在他们谈论艺术时,将艺术得以成立的根本视为宇宙万象之本源,则是共同的。
我们在此无法遍历西方所有思想家来阐述,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即只要区分出相应的层面和视角,从根本层面和视角出发,就会看到艺术一定表达宇宙万象之本源;且这个宇宙本源一定具有永恒的神秘性。在宇宙本源必具备永恒神秘性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康德的物自体不可知的观点。当然也包括中世纪神学对作为宇宙本源之“上帝”的看法,如“上帝”是无形无相者。对于其他的思想家来说,尽管他们各自都对宇宙本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且都显得清晰明白,但我们只要从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终结对宇宙本源的讨论这一点,就能够判断,宇宙本源一定带有永恒之神秘的性格。
艺术表达神秘的宇宙万象之源,在西方现当代思想中,更趋显著。尼采如此,海德格尔亦如此。尼采认为艺术传达的是“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海德格尔认为艺术表达的是“存在之真理”:“世界”与“大地”、“澄明”与“遮蔽”的“永恒争执”。如果说在海德格尔那里,宇宙万象之源是存在者之存在的话,那么在尼采那里,无疑就是强力意志。所谓“存在之真理”或者“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是对宇宙本源的具体表述。说艺术在传达强力意志或者说存在者之存在,都意味着艺术在传达宇宙万象之源的秘密。
重要的是,这两位思想大家理解的宇宙之源,不论说法和用词如何不同,都意味着一股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强力之流。这种无限的强力之流,不可能被人类的知性所穷尽。当我们与之相遭遇之际,首先感受到的必然是欲说不得、欲罢不能的永恒神秘性。如果说西方艺术所彰显的,是如此这般宇宙万象之源,那么它给予我们的一定是一种永恒的神秘感(奇异感)。因此,面对西方艺术,我们也会说其“言有尽而意无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妙不可言”。我们用于表达中国艺术之感受的名言隽语,已经可以被用于谈论西方艺术。
总之,凡是面对艺术,我们一定在感觉着不可感觉者,思考着不可思考者,在言说层面即不可言传、妙不可言。这意味着借助于艺术作品而降临的,即“永恒的神秘”。在中国古典思想中便是作为美本身的“道”。如此,我们便可以说:如果说西方艺术也有意境,那么就意味着西方艺术一定是意象,因为从根本层面上看,意象才是作为宇宙万象之源的“道(美本身)”降临的途径。
只是,西方人是否将艺术视为一种“意象”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但其实不然。可以说在西方思想家那里,无疑存在着一个标识艺术之本根的概念。只是不称之为意象,而是一个相当于或者等同于意象的词汇,在吉尔·德勒兹这里,即为所谓的“拟像”。
阐明这一点,我们不仅可以更进一步地阐明意象的普适性,阐明现代意象美学的现代意义,而且也将阐明中国古典美学之核心范畴的现代转换之途。因为中国古典美学、艺术学之核心范畴的现代转换,目前看来是一个重要的学术话题。近现代以来,国人毕竟接受了外来的西方文化,我们的语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中国传统文化语境。在这样的新的语境之中,要想让中国古典美学、艺术学的核心范畴发挥现代作用,借助于西方的词汇,进行某种现代式转化,就显得非常重要。
三、拟像(simulacre)的含义
拟像论无疑是西方现当代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拟像本身看,它自有其曲折的演变历程。受篇幅所限,本文无法展开追究“拟像”的来龙去脉,只能就吉尔·德勒兹所理解的拟像来阐发它与意象的相通性。
在德勒兹那里,“拟像”相对于“表象”。宇宙万象皆为拟像,此为德勒兹站在自己对宇宙本源之理解的基础上,致力于现代思想之延展的一个重要的判断。严格说来,德勒兹的思想是一种表象批判。在他看来,表象之所以得以诞生,有四个方面的前提,即表象的四重根:同一性、类似性、类比、否定(对立)。他强调这一切都不是本源性的,而是后发的。正是据此,德勒兹认为,现代思想“诞生自表象的破产,同一性的破灭,以及所有在同一之物的表象下发挥作用的力(forces)。现代世界是拟像(simulacres)的世界。”
那么,拟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德勒兹那里,拟像无疑是一种影像,就像表象一样。只是,拟像和表象有差异。表象是一个具有同一性的影像,同一性为表象的诞生提供了最重要的前提。德勒兹的表象批判,首先针对的即是同一性,或者说是同一之物。他主张,根本就没有同一之物,一切尽在“生成”(becoming)。任何一个物作为影像,都属于“生成”,即永远地拒绝表象之四重根的永恒性生命之流:“差异”与“重复”。在此,差异是“自在的差异”,而非表象、同一之物的差异;重复则是“自为的重复”,同样也不是表象的重复或者同一之物的重复。表象的破产、同一性的破灭,恰恰使如此的“生成”同时作为自在的差异和自为的重复得以呈现。
至此,我们可以说,在德勒兹那里,作为艺术的拟像,发散着一丝强劲的混沌之风,构成了艺术的实质。因为这是一股混沌之风,一种变得感性的混沌,所以它必然具有不可言传的性格:永恒的神秘。当人们面对艺术时,必有一种根本的窘局,在绘画那里,是看着不可见的力量,在音乐那里,听着不可听的力量,总之是感知着不可感知者。
如此,当我们立足于艺术本体论核心内涵,立即便会发现,无论从中国的意象论看,还是从德勒兹的拟像论说,艺术的根本内涵只有一个,便是宇宙万象之本源,即已然降临的、感性的“永恒的神秘”,也就是“道”“强力意志的永恒回归”“存在之真理”或者“生成”的“差异与重复”:感性的混沌。这一“永恒的神秘”得以感性地降临于我们面前的途径,在中国美学中叫作意象,在德勒兹思想中叫作拟像。意象与拟像,在宇宙万象之源这个根本的层面上是相同的,其差别主要是在思想家的表述层面上,所用的词汇不同,就像历史上不同国别、不同时期的思想家用不同的词汇表达宇宙之源那般。
那么,认为艺术是一种意象,等同于认为艺术是一种拟像,反之亦然。因此,意象具有一种不折不扣的普适性,可以将拟像作为其现代表述。这里关涉的还不仅是艺术,而是一切审美现象。任何一个审美活动,都意味着人们遭遇到了一团“感性的混沌”,已然降临的作为宇宙万象之源的“永恒的神秘”;使这一切得以实现的便是意象,也即拟像。
至此,应该说我们已经阐明了意象和拟像的等同,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交代,这就是:二者的等同,是不是一个普适性的结论?答案是否定的。仅仅是从至深的根本层面上,即表达宇宙万象之源的层面上,我们主张意象和拟像是一回事;在非根本的现实层面上,或者说在德勒兹所批判的表象层面上,则不是如此。为避免发生误解,我们还需说明一下在非根本的层面上两者的差异。
首先,意象一经诞生,关涉的便是艺术与审美领域,拟像则不然。历史地看,意象作为一个概念出现于《文心雕龙》时,就无疑是在谈论美学问题。但长期以来,拟像在西方思想史上不但与艺术和审美领域几乎无涉,而且还是一个带有负面性的概念。拟像,可以说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存在,它的意思主要是假象、伪装、相似等。很长时间里,拟像和真相是对立的。柏拉图反对艺术时,便是这样理解拟像的。即使到了鲍德里亚,拟像也还不完全是一个美学或艺术理论的概念,因为鲍德里亚用这个概念主要从事的是社会、文化批判。这一点,在他的前期更为明显。即使他从拟像出发谈论艺术时,更多的是借此来阐释西方以“再现”为中心的古典艺术的局限性,而非将拟像视为传达万象之源的途径。这是意象和拟像之间在概念发生、演变角度的明显差别。
其次,从理论建构本身看,意象有两种不同的类型,即意象和特殊的意象(意境),且这两个类型皆归属于现代意象美学,但从艺术论的角度看,拟像论显然不是如此。即便作为一个单纯的艺术理论概念,拟像也没有明确的类型区分,这是二者在理论建构的角度的又一个差别。
最后,从意象和拟像各自本身看,拟像本身直到目前亦可以包含如上所述的基本含义,如假象、虚构等;尽管这些词汇在今天的含义与古希腊时代相比已发生了巨变。在西方,人们依然可以用拟像来指示包括“非真实”“非真理”在内的许多现象,像柏拉图对待艺术一样。但是,在中国人们用意象指示的绝没有“非真”这样的意思,它指示的反倒是比日常生活层面之真实更为深刻的真实。此即立足于意象和拟像本身,我们可以发现的两者之间的第三个差别。
概括地说,西方的“拟像”概念,并非德勒兹所独有,谈论拟像的思想家还有很多,例如鲍德里亚、福柯、德里达等。因为各自所取的角度和层面不同,关注的文化领域不同,这些思想家关于拟像的理论,相互之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复杂差别。但是,其中有一个至深的根本性层面,即德勒兹的拟像论所阐发的:拟像是“存在者”的真正形式,传达着作为宇宙万象之本源的“生成”,即不息地反复的自在的差异,也就是本文所说的“永恒的神秘”:“美本身”。最后强调,我们也只是立足于此,主张将“拟像”视为“意象”;至于在非根本的层面上,则必须说两者有着明显的不同。
结论与展望
通过上述阐述,我们看到,从根本的层面看,“意象”和“拟像”所传达的皆是作为宇宙万象之本源的“永恒的神秘”。如此“永恒的神秘”,在中国可以称为“道”“造化”“神”,在西方思想家那里被表述为“存在”“强力意志”“上帝(神)”等,在德勒兹那里则是“纯粹时间”“生成”“纯粹生命”等。此即“美本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其根本性格。当我们与之相遭遇时,出现的将是“感受着不可感受者”“想象着不可想象者”“思考着不可思考者”之类的窘局。
中国的意象和西方(德勒兹)的拟像,则是使如此永恒的神秘(美本身)感性地降临于人们面前的根本道路。意象也好,拟像也罢,从其自身说都不是宇宙万象之本源,而是表达宇宙万象之本源的根本途径。在此意义上,意象等同于拟像。这就意味着德勒兹的拟像论和中国意象论有一种内在的相通性;现代意象美学,也具有一种普适性。借助拟像理论,我们可以更为详尽地阐发中国意象理论的丰富内涵和现代意义。
首先,借助拟像理论,可以将意象的深刻含义阐发出来,构成凸显现代意象美学之影响力的学术道路。一方面,沿着这条道路可以促使现代意象美学发展得更丰满、更完备,因为这条道路本身便是现代意象美学进一步发展的新路径。另一方面,沿着这条道路,也可以促进中国意象论的国际化。拟像可以作为西方理解意象理论的中介,当他们直接理解意象理论发生困难时,拟像是一种可供借鉴而帮助理解的路径。
其次,在中国以拟像理论来阐释意象,可以强化中国意象理论的当代面貌。当前,意象往往会被习惯性视为一个中国古典美学范畴。而当人们理解了意象和拟像在根本层面是一回事,那么这种惯常理解便会发生转化。因为拟像对国人来讲无疑是一个前沿性的现当代概念,引入拟像作为比较,可以突出现代意象美学的现代面貌,进而促进其在现代学术中的理解和发展。
再次,一旦人们接受了意象和拟像的相同,且明白了它们皆为表达“道”的途径,那么将会促进人们对各种审美现象的深入理解,进而有益于审美创造和审美鉴赏。从非艺术审美(如自然审美)角度说,这一点可以促使人们从“体道”“悟道”的维度进行欣赏和评价,从而深化自己的审美经验。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说,一旦人们明白了艺术作品是一个意象(拟像),且明白了它的使命在于传达作为宇宙万象之源的“道”,便意味着他能更为深刻地理解艺术本体论。进而在艺术创造中,能够以“道”为创作基础,将呈现宇宙万象之源的“永恒的神秘”作为理想与准则,从而提高艺术创作的水平。在艺术消费向度上,人们也将把体会作为“道”的“永恒的神秘”视作根本性的鉴赏维度和评价维度,在深化艺术审美趣味的同时,拓展并深化艺术评价的视野。
最后,当现代意象美学的现代意义借助拟像而获得展现,也将促使众多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概念踏上现代转换之路。例如,当人们把传达作为“道”的“永恒的神秘”视为艺术创造的核心,那么对“传神”等古典概念和创作法则的理解可以进一步加深,并能将之引入当代艺术创造领域,使之焕发出现代光芒。根本地说,沿着这条道路,中国古典美学本有的意象概念,将转化为一个具有现当代意味的概念,使之更具涵盖性、前瞻性。沿着这条道路,我们将能转化中国古典美学、艺术学核心范畴,使之更具现代意义。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