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烟霞里》中,魏微对1970—2011年间的故乡风景与情感记忆、时代风潮与生命体验、日常生活与个体感受进行细绘与深描,打开了一幅“三千里山河故园,四十载人世编年”的图景。在这部“群像式”作品中,跳跃的叙事时空与潜伏的情感羁绊交融结合,独特的线性编年体结构与鲜活的个人生命史对撞冲击,平凡人生的浩荡日常与时代肌理交相辉映。从这个意义而言,可将《烟霞里》视为“烟”和“霞”两赋。烟,是实地,指“人间烟火”;霞,是虚感,指“历史霞雾”。由此为路径,以“逃、欲、熬”为观照点,可以深入阐释小说的三个核心所指——乡村记忆、个体与时代的相互映照、日常生活,同时可探究“70后”写作的现实意义和时代表征,以及“走向经典”的可能性。
关键词:《烟霞里》;故乡风景;时代风潮;日常生活;“70后”作家
作者白亮,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北京100089)。
在积蕴13年的长篇小说新作《烟霞里》中,作家魏微对1970—2011年间的时代风潮、日常生活、个体感受与情感出路进行细绘与深描,她记录了一个人的生活,也反映了一个时代。读完这部五十余万字的作品,会收获两种强烈的阅读体验:一是情不自禁的沉浸感,一是“不冰凉,也不滚烫”的苍茫感。沉浸感来自经验上的共振和情感上的共鸣,通过“一个人的编年史”,我们常常把自己在“这一年”的经历与故事主人公田庄的生活进行对照,与作家一起在回望中感喟成长的躁动、不甘、无奈和妥协。苍茫感来自田庄41年浩荡日常呈现的忧伤面貌。在作家不疾不徐的讲述中,我们见证了这个平凡的普通人如何在她的时代里活出绚烂的霞光,也看见了跌跌撞撞成长的她最终随风飘散、没了踪影的陨落,生命的流变充盈在短暂易逝的“烟霞里”。
一、逃:“故乡就是用来离开的”
《烟霞里》“卷一”部分中有一处重要细节:全家福的拍摄。1978年春节,田庄的姑姑婚礼结束后,一家十几口人拍了团圆照。“爷爷奶奶坐在条凳上,小丫小毛分立两旁。奶奶膝上,是尚未满月的堂妹田苗。后排,田家明三兄妹一字排开,中间穿插各自伴侣。”照片中“人人都在笑”,“意味着团圆、美满、幸福”。这张“儿孙绕膝”全家福凸显了《烟霞里》的一个重要内涵,即“‘家’的存在”。这个“家”既与家乡、土地、岁月紧密相连,又交织进田庄的家庭以及家人间的关系,无时无刻不在情感、伦理以及无意识中影响着众人。然而,魏微并不局限于情感抒怀或乡村书写,而是深切地观照到“团聚之日,亦是告别之时”,因而作品流淌出温暖又忧伤、忧伤又明亮的情愫。
故乡,直接构成了魏微“写作的资源”。在魏微看来,一方面,故乡与现代中国人“血肉相连:一脉相承,生生不息”,另一方面,由于自身成长中生活空间的变动延伸,使得她面对故乡时,又是一个“陌生人”和“局外人”。当这一复杂的情感投射到“李庄(田庄的祖籍、出生地)、清浦(成长地)、江城(祖父母所在地)”时,魏微的写作策略便是“身处其中,游离其外,对这个熟稔的世界怀有爱、新鲜和好奇”。为了更深入地体会“在而不属于”的“异质感”,我们可以循着田庄的成长足迹,看看她是如何以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李庄的。
李庄是田庄的出生地,既给她带来了直接的乡村生活经验,也意味着一个作为“原乡”的乡村母体存在。可是,小说中多次提及,田庄对李庄“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不贴,不亲近,不热络”,并且在田庄的奶奶和妈妈眼中,李庄“确实是个鬼地方”:
丘陵地带,略有起伏,称之为小山村并不为过。它是方圆几百里地的一个例外,一马平川式的所在,只在这一带凸起几座小山包,村户高低错落,显出山意来。
时隔多年,田家十几口人再次聚拢,而这一次并非拍全家福,而是齐聚李庄的坟场,因为田庄的爷爷去世了。在隆重的葬礼上,大家“百感丛生,啜泣不止”,田庄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感受自己生命和血液的一部分也“化为烟尘,埋入故土”,她如梦初醒:
穷苦是她的出生地。也是爷爷的出生地,也是父亲的。
很多年前,她妈就讲过“故乡”那回事。她妈还讲,故乡是用来离开的,其实故乡也是用来回来的。
从前义无反顾地“逃离”、现今满怀惆怅地“回来”,都鲜明地体现了个体对故乡真切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慰藉,当然也不乏以漠然和疏离直面人生的丧失与残酷。魏微对李庄、清浦的书写,不仅展示了一个巨变时代里乡村和小城镇的变迁,也发掘了乡镇人际、亲情以及伦理的冲突。
小说结尾处,2011年2月,田庄父母领着她们姐弟和孙子田野再次回了趟李庄。一家三代在荒野里祭拜了爷爷奶奶。这时的李庄对田庄而言,仅是“她爹妈的厂房、别墅,爷爷奶奶的坟场,再没别的了”,“感情极淡,甚至憎恨”。这一年,是田庄“最后一次回老家,最后一次跟家里人团聚”。十个月后,田庄猝然离世。
言而总之,与前辈作家的乡土书写相近,“乡村”仍然是《烟霞里》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由于时代变革带来的生命经验的碎片化和流动的常态化,使得魏微处理故乡的立场与方式更趋于中性和暧昧,让我们感受到了“家”的独特与丰富:既是能“闻到烟火气”的乡村,也是可以“归去来”的故乡,还是热情与冷漠交替的亲情。
二、欲:“变,才是硬道理”
《烟霞里》的另一个主角是“时代”,它不再“作为背景存在,影影绰绰”,而是成为“前景”,“跟人物一起并置,你方唱罢我登场,它有足够的空间去施展”。就像小说“终章”所写:“人生怎样映照社会、时代?本篇的回答是,互为映照。”文中众多国内外重大历史事件的“出镜”将叙事的注意力引向时间,传递出强烈的当代气息,建立了多维度、饱满的历史意识。而田庄成长环境的转换,即从李庄→清浦→江城→广州(工作生活地),又建立起一种广袤无垠的、有结构层次的空间感。如同田庄自身的感慨:“自从她十八岁离开清浦,极少看到不变的东西,变,才是硬道理”。
围绕“变”——时代巨变、空间变化、人生变幻,时间、空间和生命这三条“树藤”交织缠绕,呈现了大时代与个体、集体、家族的互动关系。那么,微小的个体生命如何与巨大的时代相连结?一个普通人身上波澜不惊的故事如何变成大的历史浪花呢?我们从个人与时代协奏共振的三种呈现方式来展开讨论。
魏微曾言,写作时,每次必须要把“‘血’滴在小说里”,而这滴“血”就是被她视为“最珍视的东西”——生命。所谓生命,“不过是活生生的人的痛苦、欢乐、屈辱、血泪”。所以,她希望每篇小说都有“自己的生命在里头”,“带有我的感情,我的气味,我说话的腔调”。一场漫天大雪中我们认识了刚出生的田庄,41年后,“田庄死于心梗”——仅仅六个字,她就与我们告别。这期间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的历程犹如朝霞初灿到晚霞蒸腾,在这烟霞朦胧的意境里,生命易逝,但又源远流长的感悟延宕开来,温暖且有力量。如杨庆祥所言,“平凡而朴素的一生,就已经是最大的梦想了”。田庄就是这样的人,她守住生命中最后的朴素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她自己。基于以上分析,笔者以为“生命的成长”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的第一种表现。
“欲望的膨胀”是第二种呈现。《烟霞里》对田庄母亲孙月华着墨不少,其风采有时甚至盖过了田庄。小说对她有过一个精彩的比喻:
她是1980年“春江水暖鸭先知”里的那只鸭,一只摇摆的鸭,精明又迷糊的鸭,一只有欲望的鸭,因而也是痛苦的鸭。一只曾被命运眷顾过,又遭抛弃的鸭。一只起了大早却赶了晚集的鸭。
伴随着田庄的生命成长,《烟霞里》还有着梳理同代人来路与去向的欲望。魏微将故事讲述者设置为一个几乎全知全能的写作小组,以集体编纂的名义去言说田庄和时代的故事,其作用“解决了普通人物小史如何与社会大历史扭结在一起的问题,同时也能够以一种较为疏离、从容的写作姿态去记录和展现1970年代生的这代人,他们人生如何被时代裹挟,而时过境迁后这群人又是如何观察、反思自我与时代的”。因此,“她”(田庄)与“我们”(闺蜜团)构成了一代人的完整面貌。而且,随着观察和反思的持续深入,“我们”这代人“已经老去,告别的时代业已来临”,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重物坠地”。
“坠落”在《烟霞里》的引言和序言中多次出现,意指田庄四十余年的生命历程,乃至“70后”一代人的生命体验。小说中河西高地的高楼被爆破的情节令人震撼。孙月华和邻居们30年来奋斗盖起的高楼在一瞬间夷为平地,化为乌有,这一瞬间里浓缩的“青春、理想、欲望、汗水、爱情……”,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坍塌了,“像一场梦”。这一画面与田庄英年早逝和一代人年华老去相互映衬,更加凸显了“坠地”的象征意义。而且耐人寻味的是,小说讲述这一细节时采取了插叙和倒叙的手法,当我们前后翻阅比对时间,竟然发现炸楼那年是2011年,也是田庄离世的那一年。
三、熬:“生活是那条看不见的鞭子”
在个体与时代“互为映照”且纠缠不清的关系中,《烟霞里》填充进了许多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魏微认为,生活就是“我们时代的注脚”,关注日常生活就是写作本身,就需写出“最具体的事,却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哪怕油烟味呛人,读者也能读出诗意;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声。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总而言之,哪怕是写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读出光来”。那么,魏微在小说中是如何通过细节来观照生活,并如何反思她个人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日常经验呢?
原来贪婪、欲望、名利心……都是好东西,它能拱得人魂牵梦绕、奔腾不止。啊,它是活着。
这种生活,魏微在小说里将其形象地比喻为“一条看不见的鞭子”,驱使着人们不停奔波。在她看来,无论生活是庸常还是微渺、压抑还是嚎叫,“活法只有一个字:熬”,就是要靠肉身一天天去熬,“是消沉、怠惰,看着自己在衰老,皮松肉糙;一点点靠近终点,光阴里没有光”。正是这一个“熬”,让一个个家庭传递下去,又让一个个生命循环轮转。《烟霞里》的独特之处也在于此,它促使我们透过氤氲而起的“历史霞雾”,去晓悟沉淀在时间深处的日常生活的艰难与温暖、低微与尊严,以及普通人的命运在历史中的逡巡与摇曳。
四、“70后”作家的经典化
2023年8月7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产生了10部提名作品,提名的十位作家中有四位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乔叶凭借长篇小说《宝水》成为第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70后”女作家。虽然魏微未能获奖,但她在《烟霞里》中打开了“三千里山河故园,四十载人世编年”的图景。在这部“群像式”作品中,跳跃的叙事时空与潜伏的情感羁绊交融结合,独特的线性编年体结构与鲜活的个人生命史对撞冲击,平凡人生的浩荡日常与时代肌理交相辉映。因而,《烟霞里》在当代历史叙事与个人成长叙事、叙事诗学与艺术范型上有着鲜明特色与启示意义。
近些年,“70后”作家纷纷交出了自己创作生涯中较为重要或代表性的作品,逐渐成长为中国文学的中坚力量。但是否现在就可以将他们纳入某种经典秩序里,对“70后”作家“入史”进行“想象性”建构了呢?对此问题,我们可以尝试改变一下思维角度,即与其论证“这一代”作家或其中某些人在一种经典秩序中的空间和位置,“不如论证他们如何‘不文学’”,所谓“不文学”,就是“如何重新在新的总体性条件中勘探和发明文学”。在此意义上,笔者对“70后”作家经典化的讨论,不是要论证这一代作家已经“经典化”或已被历史化,可以被写进文学史了,而是探究“70后”作家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哪些新路径和样本,以及他们“走向经典”的可能性。
毋庸置疑,“70后”作家以自己的精神气韵、叙事策略、语言风格、心灵秩序书写着城与乡、痛与爱、肉身与灵魂,也正是由于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历史位置的特殊性,“70后”作家的经典化可能依然是未完成的、中间态的。对于“70后”作家而言,目前需要的依然是诚恳的创作与审慎的研究。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