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的时间想象及其社会文化机理

2024-02-08 作者:江玉琴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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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科幻小说的时间叙事为文学世界打开了一扇奇异大门,线性的时间轨迹被拓展想象为多重的、循环往复的、平行的时空奇景。中国21世纪科幻的时间想象主要呈现为三种方式:线性时间想象、拟真时间想象、时间场想象。这三种时间想象表达了21世纪科幻对科技发展的反思与批判,对个体独立意识与生命意志的彰显,对身体与社会、宇宙共生关系的强调。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立足未来观照现实经验,聚焦身体意识与情感动力洞察宏观与微观世界,以人与世界、宇宙的共生共存想象超越现实的桎梏,以有限身体探索无限宇宙,追寻人类生命的永恒意义。

关键词:21世纪科幻;线性时间想象;拟真时间想象;时间场想象

作者江玉琴,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深圳518060)。

  现代科幻文学以19世纪末H.G.威尔斯《时间机器》中的四维时空推想,开启了时间旅行想象。20世纪以来,科学界中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薛定谔的量子力学以及兰扎的生物科学等对传统科学时间观念产生极大冲击。这些新的时间观念也影响到科幻小说,使其进一步展现出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多维探索,打破现实常规产生时空异质性与认知陌生性。因此,科幻的时间旅行、时间观景仪或观景台、时间穿梭等经验建立在物理学与数学的时空推演基础之上,重新观照和重塑人类世界、历史和自我。这些都反映出科幻作品基于科学时间观念变化与现实经验而开辟出一条新的想象世界之路,即相对于确定的、安稳的、有秩序的现实世界,科幻想象世界成为可以穿梭往返、修订、改变进程以及可以体验的多重宇宙。个体本身在此过程中也成为持续探索世界真相、时间真相的媒介,或者无力回天,成为微不足道的存在,或者逆天改命,成为拯救苍生的英雄。因此,科幻小说的时间想象为文学世界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与未来的奇异多能的大门。

  时间想象是中国科幻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呈现在几乎所有21世纪科幻作家作品中,尤其是刘慈欣、韩松、王晋康、陈楸帆、宝树、夏笳、程婧波、阿缺、顾适、王诺诺等人在作品中都对此有精彩表现。在时间想象方面,21世纪科幻创作呈现出多样性与多元化,表现出中国科幻想象力的广度与深度。吴岩曾回顾了从晚清到21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时间表征,将其间呈现的四种模式看作中国不同时期社会文化变迁的反映,以此强调科幻时间想象的现实意义,因为 “如果文学仍然被认为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那么研究文学,特别是科幻文学中的时间表征就是研究者当前应该完成的有价值的任务”。这为我们进一步展开21世纪科幻文学时间想象研究、探索中国科幻时间想象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了重要启示。同时,还有不少学者关注中国科幻时间想象的特殊性,试图探索中国科幻时间表征的不同特性,但目前来说大多聚焦某一作家作品的研究,如认为宝树将时间的不同形态如静止、浓缩与拉伸、介入与重构建立在个体意识观念、价值观念的思考之上,呈现了作者的意识观念自觉性探索;柳文扬、程婧波的科幻小说以“时间循环”叙事反映了时间对人的囚禁以及人类对时间掌控的渴望,他们的时间循环故事呈现了对人类主体性的反思以及对未来文明的想象。还有学者关注科幻电影,认为科幻时间是虚构与真实的意义媒介。韩松则将科幻小说的时间旅行想象看作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社会建构。上述研究表明,中国科幻的时间想象与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紧密联系在一起,但关于时间想象的叙事机制、社会机制与文化观念还需要更系统的认识与更深入的挖掘。本文聚焦中国21世纪科幻文学时间想象的表现方式、社会机制与文化观念,探索中国科幻时间想象的启示与意义,以此洞察创造力的来源,深化我们对于社会、世界与自我的理解。

  一、线性时间想象与科技发展反思

  线性时间想象预设了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单向模式,展示出一去不复返的形态,表达了进步的未来的观念认知。时间观念与现代性话语演变密切相关。21世纪中国科幻在构建线性时间想象中描写技术的发展进步,但同时反思科技发展可能带来的诸多负面结果,及其对人的伤害。

  1.线性时间想象与科技未来展望

  21世纪中国科幻作品的时间想象大多表征为线性时间,如刘慈欣、韩松、王晋康等人的科幻作品。无论是刘慈欣的《三体》《时间移民》,王晋康的《海人》,还是韩松的“轨道三部曲”“医院三部曲”,都呈现了从现在走向未来的社会与文明展望。但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家大都表现出对科技发展带来的社会进步观念的怀疑与批判。

  如果以近景、中景与远景的划分方式观照中国21世纪科幻的未来想象,我们在一些作品中发现,现代技术发展带来的不只是社会文明进步,还可能会危及人类文明,人类与环境的和谐共生才是文明的最终归宿。刘慈欣的短篇小说《时间移民》聚焦时间概念,鲜明表征为一条线性时间。面临世界末日、环境恶化的状况,人类以冬眠方式保存人类种子,穿越未来120年、600年、1000年以及最终的11000年,终于摆脱环境与技术危机,回到万物复苏的最初自然中。时间的箭头一直指向未来,但对时间的理解整合在对人类社会文明的思考中。因此,在刘慈欣那里,文明发展与线性时间未必成正比。人类文明在历经各种高科技发展之后又回归原始状态,形成了宏观上的人类发生—发展—繁荣—衰落的周而复始。这种线性时间方向与文明发展路径的悖论,描摹出客观物理世界与人类社会生活和文化发展现实的矛盾。这一点其实也体现在刘慈欣的鸿篇巨著《三体》系列中。《三体》系列总体上也是沿着线性时间发展,以叶文洁、罗辑、程心的经历贯穿了从我们的时代通往未来的展望。如同《时间移民》中的线性时间一样,《三体》中的线性时间成为衡量人类文明与文化发展的坐标值,而线性时间的尽头也可能是人类文明世界的毁灭。

  韩松的作品如“轨道三部曲”“医院三部曲”等就更具技术批判意味。“轨道三部曲”充分表达了线性时间与文明发展的悖论。韩松在线性时间中揭示被掩映在日常生活下的人们的绝望。《地铁》把城市内在的恐惧与个体工作生活的艰苦,杂糅在夜与日的时间进程中,展现出日常生活的可怖与艰难,以及现实难以承受之重。《高铁》中周原遭遇的事故以及看到的魔幻般的医疗治理,使其恍惚间进入未来世界,而世界也在另一个维度展开真实的、残忍的面相。这些作品试图超越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视角,呈现日常现实之外的现实。王晋康《海人》想象270年后的人类从陆地退化进入海域,成为海豚人或海人。人类高扬的中心观念与试图重新主宰世界的意识,让苏醒的拉姆斯对海豚人充满傲慢和偏见。拉姆斯试图以技术与武器重构人类命运与文明,但在处处碰壁后他在海洋的新世界中获得与各种生物共存的新观念与内在安宁。在线性时间的设置中表达现实真相和人类复杂感受,这反映出21世纪中国科幻作家审慎对待技术,并强调关注技术背后的人性与伦理的主题。

  2.线性时间想象的社会机制:现代性质询

  线性时间想象进一步构建了现代社会生活的进步发展观念。21世纪科幻线性时间想象与对未来科技的认识统合在对“现代性”观念的探索与质询中。科幻文学与现代性的亲密关系让我们无法忽略科幻时间想象中的现代性观念。这一点也可在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中找到源头。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以新国民、新小说、新风俗的方式展望未来,开启现代性的未来期待。这种未来描写是“给出未来的整体目标和发展构想,提出行动方案和前进步骤”。显然,梁启超的未来观念追随科学发展进化论,设想以未来新的国家体制与治理方式取代封建王朝。如果说梁启超科幻小说中秉持的是启蒙现代性观念,随之而来的技术发展主义则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本土科幻中大放光彩。

  秉持科学认知的科幻作家在21世纪的创作中却更多呈现出对现代性的质询,核心体现在反思科技与文明的发展关系,既认识到科技发展可能带来的光明前景,也对科技产生的负面后果保持警惕。如果人类向前的轨迹上只有时间运动而没有人性关怀,那就无法做到刘慈欣说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对此他表达出对线性时间技术未来的否定,因为文明的价值源于人类的现实观照与批判反思意识,而非时间流逝的过程。韩松的《红色海洋》描写丧失了关怀意识的人类在海洋中不断退化成为凶猛的鱼兽,在争斗与杀戮中重新陷入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海洋人类也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科幻文学在线性时间想象中对技术和文明展开深入反思,尤其是以独特的视角前瞻科技发展带来的社会文化影响,以及其危及人类生存的种种可能性。如韩松的《医院》写医院成为人工智能控制的巨大战场,《驱魔》写人工智能以医疗技术实施暴力掠夺身体的实质。

  小说《弗兰肯斯坦》就表达了对科学启蒙的热烈拥抱与批判反思,科技进步犹如双刃剑横亘在社会文化生活中,成为不断探索的话题。中国21世纪科幻同样建立在百年启蒙现代性之中,充满对科技改变生活的期待。但总体而言,科幻未来想象更具现实情怀与观照,更多聚焦现代文明的社会发展省思与人性异变忧虑。

  现代性的批判尤其呈现为韩松笔下的个体在技术世界的幽暗意识。在《地铁》与《医院》等作品中,清醒的乘客犹如狂人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医院幽暗无边的宇宙仍然残存,因此,韩松的科幻想象是将日常生活重新编码,通过创造某种陌生化效果,阐明现实中“不可见”的方面,看见“看不见”的世界。这里当然也呈现出对恶托邦世界的恐惧。宋明炜沿用韩松的这一情感论述,将“看的恐惧”作为认识中国科幻新浪潮的美学特征,即只有当一个人敢于凝望深渊之时,他才能看清黑暗渊薮的事物,而拒绝看到它,则意味着一种无法轻易消弭的威胁将永恒存在。这也深刻揭示出中国科幻的现代性批判。

  3.线性时间想象的文化机理:未来映照现世的现实关怀精神

  人类无法停止一路向前的时间运动,但人类可以在这种线性时间中秉持人之为人的主体性,致力于创造真善美的世界。时间旅行的线性想象源自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其中科学家乘坐时间机器,来到80多万年后的遥远未来,发现未来社会并未秉持进化规律,反而陷入物种的弱化与文明的消亡中,现有社会阶层冲突并不会因时间与技术的演进而消失。威尔斯将时间认知的重心导入社会问题,秉持社会进化论与社会丛林法则观照未来,认为如果人类物种总是争斗不息,未来留下的必然只有荒凉与苍茫。

  笔者认为,相对于威尔斯的从现在走向未来的社会想象,中国21世纪科幻在以线性时间呈现未来时,本质上是将未来的目光投向当下,注重呈现现实批判精神。未来想象致力于对现实经验的认知与修订。线性时间发展的未来在社会文化层面并非相应呈现出从低阶到高阶的结果。现代社会基于资本获利原则而不断加速的时间概念与表征形式,也由此与社会文化的发展加深矛盾,科幻线性时间想象在与现实的拉扯与撕裂中进一步揭开被日常现实遮盖的深层真实。

  这也正是刘慈欣所认为的,用科幻的视角看待现实,以此看到现实中看不到的现实。未来在理解现实的基础上获得了意义。这从某种程度上也与詹姆逊的乌托邦未来叙事相一致,即让我们在不可逆的时间线上将自己当下的体验陌生化,并用陌生化的方式将这种体验重新架构,因此,“最典型的科幻小说并没有真正地试图设想我们自己的社会体系的‘真实的’未来。相反,它的多种模拟的未来起到了一种极为不同的作用,即将我们自己的当下变成某种即将到来的东西的决定性的过去”。与詹姆逊的时间认知一样,未来与乌托邦关联在一起,科幻想象只是一种建构媒介,将某个未来世界的遥远的过去呈现在我们面前,是站在未来看向我们当下。这导致21世纪科幻演绎的乌托邦成为我们现实经验的未来推演,是现实社会的一种可能性结果。因此,与其他文学时间叙事的线性表现相较而言,中国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通过线性时间指向,更新人类对现实自我与世界的认知,更具中国社会文化的现实关怀精神。

  二、拟真时间想象与自我存在意义探索

  21世纪科幻的时间想象还大量聚焦在同一时间点的往复跳回叙事,犹如时间是一个可以自由掌控的开关,能够重复开合。这就好比一个人可以无数次在同一个时间跳进同一条河,在无数次不断的起承转接中发现时间的秘密。在这里,时间再现就像一个仿真演示模型,表征世界转变为拟真世界,而真实与虚拟不再有清晰的界限。笔者称此为拟真时间想象。拟真时间是基于互联网技术发展产生的虚拟现实而呈现的数字虚拟时间与现实时间的交互,它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世界的时间,而是以数字复制(拟像)的主体方式在赛博世界产生技术与文化共同演化的历史建构。拟真游戏时间则将赛博世界的游戏模式纳入其中,指称时间的“拟真”特性及其时空的游戏形态。它类似于数字游戏叙事中的时间性,可以分为现实时间和存在时间发生断层、倒错的混合时间,构成了虚拟现实空间中时间的错位与共生。拟真时间同时还表现为一种意识时间。

  1.拟真时间想象与循环游戏的人生演绎

  拟真时间想象突出呈现在宝树的《时间之墟》、王晋康的《时间之河》、夏笳《永夏之梦》、阿缺的《红袖》中,他们的作品都将个体置于时间的多次循环往复中,犹如一次次游戏冲关,在努力的追寻下才可能获得自己的正果。

  《时间之墟》尽管开篇指向了非常确定的现实时间,即2012年10月11日一次超高能量的强子对撞机实验引发了无人能想象的后果,世界范围内时间场被扭曲,每隔20个小时还原到早上6:47的状态,除了部分人的记忆外,时间无限循环。韩方在一次次的时间循环中展开自救并最终认识到人在20个小时中的自主性,并一点点揭开时间的奥秘,时间是意识海。正如宝树所说,“整个世界的时间看似不断跳回某个原点,但是跳回原处的并非时间本身,只是相关的世界经验。宛如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但仍然在延续的时间里”。时间循环是个体经验的不断试错、调整与探寻。时间表征为个人性的经验与意识,时间的往复回旋貌似是一种重复,但实际上不过是个人经验中不断的自我审视与更新。因此,时间并不是客观的,而是个人意识性的。世界变成了一种假象。我们把宝树的循环时间看作一种自我的拟真游戏,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认识自我并理解生命的意义。细察《时间之墟》的结尾,我们发现它又不只是纯粹的意识海,而是如游戏般地建构了一个拟真世界。女主人公在虚空纪中跳转,世界不断循环,及至她与韩方相遇,他们的意识共融,在数千个智慧体的意识网络中流动,达成共识,生成时间晶体,整个世界在一个统一的意识中获得永生。而故事的最后我们却发现,当更多人开始在意识海中消失时,这只是系统的自我清洗,世界又开始了一波波的循环。在宝树的时间想象中,最终的所有差异整合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共存之中,成为现实时间、数字时间、拟真时间的融合,个体人生的体悟也在这里获得了哲学的高度和深度。

  王晋康在《时间之河》中也描摹了这样的循环游戏。凌子风一次次踏入时间长河,往返于1973、1993、2003与2005年之间,在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中不断往返,试图选择和探索一条人生的万全之路,直到他遇到老年的自己,形成自己经验的闭环。时间不再是线性向前,在个体意识上演变成为阐述多重可能性的拟真现实。时间也由此被想象为人生试错的游戏模式,是个体不满现状实现各种可能方向的探索。人生终究是充满缺憾与无奈的。

  在夏笳的《永夏之梦》中,“我”为寻找爱人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跳跃,终于在合适的时空相遇相爱。历史中的重要人物与事件成为个体情爱觉知、探寻与实现的游戏试金石。宝树将夏笳的《永夏之梦》归类为历史科幻,即“它讲述了穿越者夏荻和永生者炎帝之间跨越五千年的爱恋纠葛,某种意义上恰如科幻与历史一次次的相遇”。笔者认为,《永夏之梦》恰恰表达的是个体意识的拟真时间。只有在对的时间才能让两人共频并相爱,否则相遇也只是陌生人。相遇的时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产生出两人情感的共频与共鸣。爱情犹如千年的游戏,一次次的寻找与试错才能获得最终的团圆。现实人生体验无法重来,但科幻的拟真时间想象可以构建反复演绎人生经验并思考人生意义的新模式。

  阿缺的《红袖》也同样讲述了时间交错中处于爱恋中的男女经验与情感的错位。贫苦少女红袖与来自未来的林公子多次相遇,可惜相遇的时间多次发生倒错。红袖记忆中的相遇与林公子记忆中的时间并不相同,这导致两人的炽热情感并不同频,由此产生出个体的生命意义叩问与存在悲鸣。这里的时间由两种时间构成,一种是未来时间,一种是现世时间。未来时间进入现世时间并在现实中打乱时间顺序,不断回旋往复,由此构成个体命运的悲剧以及情感的错节。时间在这里成为与个体感官经验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个体意识。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将发生两人的爱恋并产生幸福感,反之则不然。但情感的爱恋在错误的时空中终于形成因果链,并由此构成了爱恋以及命运的始末。时间为命运背书,一切皆出于因缘。游戏的终点指向现实人生的顿悟。

  2.拟真游戏时间想象的社会机制:个体意识觉醒

  拟真游戏时间想象拨开客观的、线性向前的时间之箭,立足观察个体的心理意识及其反馈生成的世界意识,忠实于自我并建构独立自我观念。

  宝树是一个典型的哲学思考型的科幻作家,他通过循环时间想象洞察个体自我意识的建构与发展。他认为,“意识和时间本质上是一体的,这个可能不太好理解,但至少和人心理上的时间、人主观意识上的时间,它是一个一体化的过程”。在他看来,循环时间的表象指向个体自我情感与生存意义的探寻。宝树借用书中爱德华兹的话说,“在虚空纪,整个世界都是由意识构建的,因此我那感受他人心灵的能力被千万倍地放大了。它让我进入了意识海,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入这里,从那天开始,我就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这片意识海显然具有生命力,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探索着人类的意识与情感。生物学家兰扎阐述的时间与意识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证实了这一点。兰扎认为:“生命和意识是我们真正理解宇宙的基础”。过去与未来是与每个独立的观察者相关联的概念。你身边的每个人体验到的都是不同的时空领域。但从最深层的意义上来说,所有的一切从根本上都与自然是一个整体。因此,“自我”既是一片虚无,也是整个宇宙。个人命运、时间既是个体处身其中的时空,又在冥冥之中决定了人的喜好情感,但人的主体意识更将自身超越于时间命运之上,我命由我不由天。时间、主体性、自由意志联结在一起,决定了时间与个体经验的整合。

  这种个体意识还呈现为情感的追寻。夏笳在《你无法抵达的时间》中书写个体经验的不一致导致时间永远无法同频,由此产生情感的落寞与焦虑。少年的“我”邂逅一个受伤的少年,并深受他吸引,跟随他来到名校,发现他是个风靡全校的天才,但“我”总与他错过。“我”因为始终关注他,逐渐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是一个走在时间前面的人。而“我”也因此通过声波制造生物电流,拨快生物钟,变成改造身体生物钟的人,努力与他同频,也由此可以与他相爱。而这种刻意借助外力的方式终归是损耗身体的,尽管“我”与他能有一时的共频与相爱,但“我”最终还是意识到,“你的世界,是我注定无法停留的世界。追赶了你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然后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回到你无法抵达的时间里。”小说又从一种科学设置的场域回归到情感设置、个人意识的自由意志,尽管结尾呈现为年轻爱情的破碎感,但不屈不挠、奋不顾身地追逐爱情,本身已经将这种意志动力展露无遗。尽管现实世界有一个共有的客观时间,但其实每个人感受的客观时间都是不一样的,个体意识时间也不一样。时间是个人性的,它与社会时间、科学时间并不完全一致,表达出个体感官与情感的特殊性与独特性。

  个体自我意识觉醒使科幻时间想象更聚焦社会经验中的个体主观感受及其存在意义,从而让时间表征更具主观性与反复性;同时,也提醒读者思考:如果人生可以不断试错和修订,那么人的存在意义是否还如我们现实经验的世界这般让人珍重?

  3.拟真时间想象表达的文化观念

  拟真时间想象勾画出虚拟现实的场景,实现人生经历的一次次重启,探寻人生可能的最佳路径。在这种探寻中,时间想象既达至内心无意识,又以神经网络联结的方式深入宇宙,从而完成信息宇宙中的时空跃迁,微观与宏观宇宙都存在于虚拟现实之中。笔者认为,拟真时间想象表达了两个方面的思考,即时间一方面内在化,与自我意识、自由意志以及情感关联在一起;另一方面又外在化,向外延伸至宇宙世界,表达人在宏大宇宙中的存在与处境。因此,宝树以这种自由想象在《时间之墟》《时间外史》以及《三体X·观想之宙》中彰显出随意识联想而达至囊括万事万物的意识宇宙。宝树本人这样看待时间想象:“对时间的幻想本质上是现代人因为设法控制时间而越发混乱、破碎、变化无常的时间体验的产物”。时间失控导致世界失序,个体意识能摆脱惯有社会规则而张扬想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种想象仍然受到现实经验世界,以及人们对这种现实经验内省的影响。虽然宝树在《三体X·观想之宙》中想象未来世界为十维宇宙,但最终还是将异质性宇宙拉回到我们的经验世界,提出宇宙的降维打击催生了时间概念,并为我们人类生存的宇宙提供了维度时间,从而让时间想象回归到现世性与现时性追求。这种文化内省也导致中国科幻时间叙事具有一种现实主义场景、日常生活化情境。我们会觉得这些时间叙事离我们并不遥远,并产生由此及彼的情感衍射。换句话说,这也是陈楸帆将科幻现实主义理解为一种话语策略的原因所在。时间想象的现实投射反映出人们引入现有世界运行规律而产生的链式反应,并以此认识世界的变化。

  三、时间场想象与身体环境的共生观念

  在我们的惯常认知中,时空总是关联在一起,成为人类意识自我存在的坐标场。笔者特别提出“时间场”概念,强调科幻时间叙事将时间的不确定性与不可靠性稳固在一个相应的场域中,从而使得囊括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共存于同一场域。

  1.时间场想象

  青年作家王诺诺的《地球无应答》就是典型的“时间场”的叙事。科学家付晓云因为反对改良人类而被判决星际流放,乘孤星4号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单向飞行。付晓云的身体与感知构成了此在,一切基于其现有的经验与理解,孤独与远离地球家园构成了付晓云的所有感受。在这个太空中,孤星4号与Sf290号飞船连接上,这艘飞船是付晓云被流放800年后在2662年从地球起飞,是未来的地球人飞船,在对话与交流中付晓云也了解到离开地球后所发生的一切。来自未来的地球人也是星球逃难者,因为病毒与人为灾难,人类已无法在地球生活。技术的发展让他们能使用反物质,所以可以在800年后赶上付晓云的飞船。对于地球未来的了解也构成了付晓云与地球的和解,因为未来证实了其科学预言。付晓云进入冬眠舱30年后苏醒,再次与地球上的飞船联系上,这艘飞船来自2979年的地球,他们已经可以使用跃迁驱动引擎,越过了技术奇点,获得了远超人脑的人工智能,本质上实现了脑机一体。正如作者王诺诺所说,“过去,现在,未来,在此刻汇集在一个平面,就像是时间和空间合伙变了一个神奇的魔术,谁知道我又会遇到什么呢?谁知道下一艘飞船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地球’?我很好奇,我想继续飞行”。显然基于技术的进步,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太空的场域中神奇地相遇,而过去、现在与未来也是以主人公为横坐标、以讲述故事为纵坐标的方式呈现,总体上仍然是基于技术与太空场域的设定。这里构成了太空时间与地球时间的交错。因为付晓云在太空建构了一个稳定的时间场,与来自地球飞船的每个相遇点就成为一个交错场域,稳固在以“我”为经验认知的场域之中,从而构成了理解地球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线。这个场域的中心就是主人公的个体经验。

  顾适则将这种个体感知经验描述得更为深刻。对她而言,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基于个体经验的心理表征。它同样也构成了一个场域。在《倒影》中,“我”遇到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全知”人,并与她建立了密切联系,而最后“我”才认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正如小说中的马克所说,“每个人的未来都在自己的心里”。小说中预设的这个全知者将讨论指向心理学,“‘全知者’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命题。这个命题认为,人感觉到时间从过去走向未来,只是一种错觉。人的记忆具有欺骗性,事实上我们的脑中存在着过去和未来,只是未来这部分被刻意隐藏了。而‘全知者’就是同时具有过去和未来记忆的人。”这个全知者其实是林的两个人格中的另一个。因此,过去、现在与未来寄身于个体的心理与想象中,它本身也构成了一个心理场,时间变成了与意识密切相关的范畴。时间不再作为一种线性存在,而是如同一个圆环,不断邂逅现在,不断膨胀,不断收缩,在感知或记忆产生的差异结构中不断重复,由此催生出主体意识,通过记忆建构起一种连续感。

  “时间场”意味着时间叙事中人的“在场性”。个体经验糅合时间与场域构成一个独立结构,从而使得人类以强大的主体性贯穿时间的不同维度。变动的时间线就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演绎出璀璨的光芒。

  2.时间场想象的社会机制:社会身体的在场与超时空交互

  人类以身体意识为中心,探知生活的环境与世界,理解个体、社群与世界的关系,构建社会发展机制。身体的“在场”决定了这种社会发展机制的可持续性。“时间场”将身体意识的固定“在场”(人与时间、空间的三维结构)拓展为变量“在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共存),从而将时间的不确定性整合在身体意识中,实现人与社会的多重交互。

  这其实也是特纳所强调的,在理解人类社会行为和社会互动行为的过程中应重视人体的重要性,身体的社会生产、社会表征和话语,身体的社会史以及身体、文化和社会的复杂互动都应纳入其中。时间场的时间变量共存深化了个体与社会的存在意义。《地球无应答》中的地球科学家付晓云因科学观念不被接受而被放逐太空,社会身体被置于放逐、边缘状态,这也导致他对地球的怨愤之情。他在时间场中与800年后的地球飞船对话而了解到自己被接纳与认同的身份,产生了感情上的释然。

  3.时间场想象的文化观念:身体即宇宙

  “时间场”更强调人、场域与时间在变动与不确定性中产生的身体感官互动及其精神反思。“身体在场”夯实了“时间场”,从而强调了身体感知—时间—世界的内在关系,让“过去、现在、未来”共存。

  时间场想象将时间认知与身体感知粘连在一起,开拓了时间想象的人与世界的整体关系。知觉存在,时间与世界才对个体产生意义。时间场想象强调身体与场域的共生状态,身体即世界宇宙,知觉阐述时间与存在。梅洛庞蒂的身体哲学可以解释这种状态。他认为,身体不只是物质器官、欲望,而且是意义的发生场。真实的主体并非意识本身,而是存在,或通过一具肉体存在于这个世界。这里的“身体性”不单单指向支撑着我们行动的、可见可触的身体,也包括我们的心灵和意识,甚至包括我们的身体所处的环境,因而身体性是一个整体概念。他通过使用“肉”这一概念,进而把身体提升到了存在论的高度,把身体主体之特性赋予了世界之整体。人与万物处于“共身”和“共生”。

  四、科幻时间想象的启示与意义

  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赋予时间表征以多样性形态,即包涵了基于现代性发展的线性时间观并呈现对人类加速奔向科技未来的现代性反思;基于拟真时间模式,在循环往复的时间轨道中推演生活经验并以此深化对自我与世界的洞察;基于时间场的时间与身体交互,理解身体在场及其延展的自我认知、与宇宙万物共生的永恒存在。时间想象由此超越了我们惯常认识的世界一维模式,与个体意识、社会机制和文化观念结合在一起,向我们打开了理解世界的多重大门。

  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的最大贡献是引领我们认识时间与社会交互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即时间不仅是个体的自知自觉,更是个体存在于社会、社群的关系反映,还是个体精神与宇宙交互共存的探索。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的多维模式帮助我们更深刻更准确地理解自我与存在的世界,进一步使我们意识到人的有限性与无限性。科幻时间想象作为一种思想实验,将我们抽离熟知的生活环境,以各种方式洞察人性与社会。这些都表明中国作家在本土文化环境中开始实践他们的时间思考并表达他们设想的存在观念。

  时间是我们最为熟悉又最为陌生的概念。它贯穿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部分,但我们对时间又并非那么真正了解。21世纪科幻的时间想象超越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时间之维,时间不只表征为奔向未来的单一维度及其产生的生命压迫感。时间的伸缩延展、起承转合紧密联结在我们身体、意识的社会认知、自我、情感流变中,构成了我们创造新鲜生活的驱动力。在此基础上,科幻时间想象还纳入欲望与情感认知,进一步强化科技时代人性的可贵与情感的重要性。21世纪科幻认识到情感欲望对人类存在意义的重要性,并表达了技术发展过程中对人性的坚守。

  时间想象的原动力来源于自我、社会与文化的共生关系,是基于身体感官的忠实诉求、传统与现代的交叠互视、科技与人性的相互参照与思考探索,也是莱勒所强调的身体机能与交叉学科及社会文化环境的共生产物。21世纪科幻时间想象既有现时性与现世性的经验观照,更有摆脱现实走向宏观宇宙与微观世界的尝试,表达了中国科幻想象正在共生与互证中打破桎梏,释放自由探索的潜能。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常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