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改革开放时期是中西文化互动交流空前繁荣的时期,是中国文艺理论全面走向西方世界的时期。研究这一阶段中国文论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首先要树立“世界中的中国”这一基本视角,探求中国文论在西方语境中发生意义变迁的复杂性。系统研究这种理论现象,有必要采取“面对事实本身”的基本态度,将改革开放时期的中西文论交流视为全球学人关于共通感、普遍人性、未来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核心命题的再度凝聚过程。这样的研究最终要立足于分析中国文艺理论在西方获得“播撒”和“旅行”的种种线索,发掘其中的跨文化研究新意,为中华文化的世界传播提供契机。
关键词:改革开放;中国文艺理论;比较诗学;跨文化研究
作者冯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北京100872)。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这种包容性“决定了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开放胸怀”;他强调,要以“两个结合”巩固文化主体性,应当“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继承革命文化,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借鉴吸收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这为今天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下进一步推进文化发展、促进文明互鉴,提供了理论遵循。
随着中国在世界范围内文化影响力的增强,中国文艺理论在西方世界的接受问题,应当得到系统研究。问题在于,这样的研究如何开展?应当凭借什么样的视野和方法去展现上述理论现象的格局和细节?本文不揣谫陋,围绕这些问题,提出初步思考。
一
在西方学术界,围绕中国文艺理论的讨论,大多发生在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范式框架之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术界最为显著的现象之一,当属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的逐渐风行。这也使得文艺理论的基本研究,必然要与中外文论比较和世界文艺理论的译介紧密结合。
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西方世界诸多新鲜的文论观念广泛传入我国,激发了有广度且有深度的中西交流对话。如洪子诚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当代文学从一开始就有着和世界文学对标、参照和协同发展的自觉意识:
50年代开始的当代文学具有“国家设计”的性质,这种设计的重要方面,是如何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来想象、定义自身,以及在此基础上,为世界文学提供何种普遍性的“中国经验”。
自然地,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文艺理论研究,也有着天然的“世界情怀”。许多学者认识到,改革开放时期学术工作的主旋律是以世界视野促进思想解放。在积极吸收西方理论话语的过程中,这一代学人把握到了对西方主导的现代性叙事进行批判和反思的思想契机,并以此为踏板,尝试从本民族的传统智慧和现代化经验中找寻回应西方问题、树立自身文化自信的理论潜能:“本土文化只有用自己的结构性方面来会解和转化异文化的东西,‘影响’才是实质性的。”
此外,正如20世纪西方文论构成了“西方自己对现代文明进行自省和反思的力量”,其中也必然包含了以中国问题为“他山之石”,来提供“重要参考和理论
……文化不再被视为一种意义系统,抑或传统归属的承载者。文化被视为一种矛盾的重叠,其中包含了彼此殊异且引发冲突的主张、描述、关于自身的种种概念和边缘化的话语场域。这种文化概念不仅揭示了每个单一文化当中未被言说和意识到的内容,还在跨文化关系层面发挥了最大的潜力,因为它引发了对彼此重叠的杂居空间、“接触区域”和可以消除差异的关键点的探索。然而,这种操作的前提是,我们不将杂居空间视为单纯的混合空间,而是——兼顾其中的差异和冲突——生产性地将它们视为具体的翻译空间,基于翻译过程的视角来观察它们。
从寻觅共性到承认跨文化体验所带来的陌生感和冲突感,20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文艺理论界要求研究者调整关于世界、关于文明对话的整体思路,在文化重叠和碰撞的空间中,通过描述理论互动与翻译的过程,反过来加深对自身文化立场的理解。在西方学术界全面检讨现代性进程的基调上,70年代中后期以来,无论中国学人,还是海外的华裔学者或汉学家群体,都会自觉让关于中国文艺理论的相关讨论从“边缘”走到中央。
可以说,改革开放意味着中国与世界在文化上的再度融贯,进而既是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世界时刻”,同时也是世界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中国时刻”。这意味着,不能把中国视为与世界相对立的一个孤立单位,用二元对立的态度去看待相关文化现象。中国从一开始就在世界之中,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世界历史中的重要时刻,是人类文化交流史的转折点;同样地,中国文论也是世界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尽管祛除了中西之间截然对立、极化的有色眼镜,在关注具体理论家的过程中,这种实然存在的中外隔阂或者说文化张力也会带来麻烦。刘禾认为,在跨文化的话语史研究中,要真正解构东西方二元对立,就要描述一些“特定的历史时刻”,关注双方观念交织、对抗、融合过程中的“修辞策略、翻译、话语构成、命名实践、合法化过程、喻说(trope)以及叙事模式”,分析西方理论合法化过程中中国能动作用的暧昧性。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处理理论史的过程中时刻“以意逆志”,用文学研究的敏感性去还原观念运作和话语修辞的来龙去脉,探求中国文论在西方语境中不断发生意义变迁的复杂性。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研究既是对跨文化对话的历史描述,也是再度推进跨文化对话。在具体的西方学人那里,中国文艺理论以何种方式获得接受?中国的话语如何在海外中国学家的方法论视角中产生意义增殖?这些意义增殖又如何回传中国学术界,获得进一步的反响和应用?对这一系列理论运动的历程展开研究,又能带来何种新鲜的文化能量?对上述问题的解答,要求一种对待人文知识变迁的地缘政治学视野,也要求一种对待理论话语的语用学视野,更要求一种时刻将心比心的反思性哲学意识。正如曾军所言:
一旦将“中国学者”这一主体引入研究,问题就变得复杂化了。也就是说,对这项研究的准确表述应该是“中国学者应该如何展开经由中国学者所参与建构的20世纪西方文论中相关文论思想家对其实已经被西方化了的中国问题的研究”。借用视觉文化研究中的关键概念“观看方式”或“凝视”理论来看,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我”看“你”的关系了,而是“我看见你在看我,我该如何看待你对我的观看,以及如何评估你对我的观看?进而,如何反观我对自己的认识?”
在此判断基础上,曾军进一步阐发了他对“对话主义”方法论的构想。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的超越单向的“影响—接受”模式,采取双向的“折返—出入”模式的方法。“折返”意味着双向的共同反思:既对中国问题自身进行重新评价,也对西方文论展开重估和反思;“出入”基于弗朗索瓦·于连的“迂回与进入”论调,意图在中西文论比较和阐释中持守一种“进入”和“出离”灵活切换的姿态,获得更加游刃有余的理论言说立场。这种“合作式对话”基础之上的“让被看者发声”的理论态度,试图还原中国思想自身之于世界的独特意义,重建当代中国文论的主体性。
二
当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论的西方接受和影响,和西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和影响,在规模上显然不成正比。王宁曾指出:
西方学者对东方文化抱有一种“东方主义”的偏见。他们认为,中国的外国文学批评家和研究者仅仅是在向国内的读者介绍外国文学及其理论批评思潮,并没有达到批评性讨论和研究的高水平,因此他们在撰写自己的批评和研究性著述时几乎从不参照中国批评家和学者的著述……
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一旦走出国门,在中文世界以外所产生的影响简直微乎其微。即使就其数量来说也实在不敢恭维:西方的二流理论家或学者的著述很容易在中国找到译本并常常受到追捧,而中国的顶尖思想家和理论批评家的著作却难以产生世界性的影响,甚至在英语世界的权威学术期刊或著名的出版机构都很难有机会出版。
当然,我们只能说,这种不成正比,只是数量和规模层面的。严格地说,中国文艺理论,尤其是毛泽东的文艺理论思想,对西方当代理论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只不过,相比起西方理论在世界范围内的“群星璀璨”,中国文艺理论似乎还有很多拓展性的工作要做。但我们首先要追问:导致这一尴尬局面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西方学术界对中国文艺理论的冷漠,或许只是偶然的“偏见”或“忽视”,但也可能是西方现代文明关于世界秩序的整体逻辑所导致的。
长期以来,中国学人从未松懈于对西方的严肃学习。林毓生提出,应当以“开放心灵”对待西方文化,超越简单化的“教科书的心理和信仰”,熟读西方经典,真正了解西方问题的特征:“唯有透过这种比较文化史、比较思想史的了解,我们才可能独立地为明日的新中国文化做具体的努力。”自王国维以来,让哲学、美术等源出西方的新学科进入中国教育体制的呼吁层出不穷,这一姿态也伴随着较为全面的西方文化精神的逐步显现。
与此相对,西方学术界在对待非本文明的思想和文化时,远不如中国学人那么有敬意。中国文学、文论经典在西方的早期译介,往往伴随着对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文学”学科进行知识补完的动机,但这些经典中的丰富意义往往遭到压缩、剪裁和粗暴阐释。而中国的许多非主流的文化现象,则在西方的研究界获得了令人费解的重视,其中不乏“猎奇”与“窥淫”的心理动机。当然,这是现代西方自诩的文化优越性的“天性使然”,也是较早的西方学者无法彻底摆脱的一种“政治无意识”。法国学者韦斯特法尔在《子午线的牢笼》一书中曾经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观察:
事实上,世界上有如此多的边界。如此多的经线、纬线和隔栅为空间赋予了虚假的尺寸,你的眼前是否只有两个半球呢?在你眼中,赤道如同一把剪刀,将地球分成南北两半,一半极度富有,另一半一贫如洗。但是,还有另一种方法来划分地球。我们可以把本初子午线当作参照,把地球划分为东西两半球……在这条虚构却容易想象的边界以西,是充满美好前途的新世界,而这条边界以东,则是古迹斑驳的旧世界……欧洲就是这样区划出的一个地方,它受制于这种同义反复的话语,变成了独一无二的整体,一个与其他异域的、外部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整体。
相比“东方学”成功建构出关于“东方”的全部想象,“东方”关于欧洲、“新世界”和“西方”的建构也在同样的现代性谋划中展开着,可以说,这两条线索构成了彼此互补的文化镜像关系。划分南北半球抑或东西半球的地理学操作,和借助人文社会科学话语对世界文化现象进行分类、分级抑或压缩变形,都在这个意义上具有福柯所说的发明“知识”以巩固某种管控世界的“权力”的实然功效。韦斯特法尔指出,为了对上述现象进行学术反思,20世纪中期以来出场的全球史视野中的“文学世界体系”理论谱系(从麦克尼尔、沃勒斯坦、布罗代尔到莫莱蒂、佐哈尔、卡萨诺瓦)试图“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重新勾勒文学运动的轨迹”,以定量分析的方式结合文本细读,全面处理经典和经典之外的其他文本,在文化空间和政治空间的缝隙中探寻复合状态的新全球视域。
在韦斯特法尔围绕全球化时代文学和艺术的诸多隐喻化思考中,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法国华裔学人程抱一关于“龙”的话题的引用:
就像之前的时代一样,这个时代是一个借代的时代:我们用部分来指代整体,但是部分永远不可能代替整体……正如程抱一所指出的,清朝的著名画家布颜图在他的绘画作品和理论思考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比如,想象一条正在从水中飞出的龙,“如果它完全裸露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它身上还有神秘色彩吗?”你会仔细地看到它身上的各处细节,它会召唤你,让你靠近它,但是你对它还有兴趣吗?未必。“因此,一条真正的龙永远会躲藏在云彩后面,它翻云覆雨,闪着金光向前奔去;它旋转翻腾,时而露出闪耀的鳞片,时而高悬着龙尾,观者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这条龙令人着迷之处正是它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在理想的情况下,艺术能够打破地点的隔离,促进空间的开放。因此,随着我们的前行,地平线会远去,这也就说明了空间从本质上是不确定的。
三
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在文艺理论研究方面,中国学人致力于和世界各民族文化进行对话交流,体现着“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心态。他们坚信,一些西方文艺理论“很容易与某些中国传统文学观念找到共同点”,进而愿意带着理解与同情,充分吸收西方理论精华;同时,他们对中国文艺理论的内在精神进行创造性阐释,向西方传递“通过对话而生成进一步的互识、互证和互补”的善意。在这一阶段,中国的文艺理论学界开始逐步获得西方学术界的关注。与此同时,在西方学术界,文艺理论开始走向大写的“理论”,走向跨学科、跨文化的综合性人文研究,其中体现出鲜明的去西方中心主义的诉求,这恰好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决心和诉求相契合,共同形成了中西学术互动的基本历史境域。
许多身处西方的华人学者,往往基于跨文化研究的思维,通过后殖民理论、空间分配理论和认同理论重新想象中国现代性。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引发了国内关于文学空间问题及其子问题如跨文化离散体验、城市欲望生产美学等的广泛讨论。海外华人学者也基于“跨文化研究”的范式,在西方持续产生理论上的影响力。奚密的现代中国诗歌研究、王德威对“抒情传统论”现代谱系的勾勒等,都具有这方面的特质,但其所引发的国内争鸣也说明了西方话语主导的文学空间分配尺度背后的观念张力。
最后,我们还会看到,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随着中国文艺理论研究的自主意识逐渐增强,数量众多的理论家开始自觉地朝向全球知识界提出内核坚固的理论议题。在张江教授的发起之下,2014年以来,关于“强制阐释论”问题的系统讨论得到王宁、朱立元、周宪等学者的响应推动,引起巨大反响。诸如哈贝马斯、希利斯·米勒、费瑟斯通、约翰·汤普森等西方学者纷纷参与讨论,使之成为国际理论事件。由此可以得出的理论启示是:具有中国自身立场和文化底蕴的文论反思,也一定能够得到世界范围内的普遍重视和尊重。对近十余年的这一中外阐释学大论争的深入回顾和深化研讨,也将为未来的中西对话提供丰富的启迪。
时至今日,我们描述中国文艺理论在西方世界获得接受的基本视角、态度和线索应当得到更新。本文旨在说明,基于上述的分析,要进一步细致研究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文艺理论在西方获得的接受及其形成的各种形态的影响,进而展现当代中国文艺理论所蕴藏的全球性潜能,我们应当首先转换思路,看到这一学术工作的主要任务并非把作为“全体”的知识景观描摹殆尽,而是通过典型的案例分析和现象描摹,来确知中国文艺理论及其背后的中华文明精神是否能够真正为这个变动不居的人类世界提供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此外,我们固然不可把“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期许视为不移的先验尺度来指导今天的研究,但我们也不可任由“中国”和“西方”在极化政治的震荡中变成文化上的二元对立。“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也许是一切理论探究所必须秉持的基本心态。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张跣